四、从“山子军容头”到“五代僭越样” 随着政治形势的发展,帽样依然随时而变。裴冕属灵武元从之首,当初极力劝进李亨即位,权倾一时。永泰元年(765),裴冕为左仆射。于是,社会开始流行所谓“仆射样”。(85)政治与服饰之紧密关系,于此可见一斑。 宦官权力增长,也是中晚唐显著的政治现象。(86)肃代之际,权阉鱼朝恩的头饰“军容”幞头,也曾风行一时。《朱子语类》云: 唐人幞头,初止以纱为之,后以其软,遂斫木作一山子在前衬起,名曰“军容头”。其说以为起于鱼朝恩,一时人争效。士大夫欲为幞头,则曰:“为我斫一军容头来。”及朝恩被诛,人以为语谶。(87)朱熹所谓“其说”,或有所据。所言“山子军容头”,当出现在鱼朝恩充当“观军容宣慰处置使”之后。乾元元年(758)九月二十一日,肃宗李亨派遣朔方节度使郭子仪、河东节度使李光弼、关内节度使王思礼等九大节度使,向驻守在邺城的安庆绪发动进攻,准备毕其功于一役。然令人费解的是,肃宗并没有设置元帅节制规模庞大的军队,而是设置了一个“观军容宣慰处置使”,由鱼朝恩担任,史称:“观军容之名自此始。”(88)宦官也由此开始掌握军政大权。广德元年(763)十月,吐蕃由泾州进犯长安,唐代宗仓皇避难之际,鱼朝恩率驻陕州军及神策军奉迎,军威方振。职是之故,代宗对鱼朝恩倍加宠信,任他为“天下观军容宣慰处置使”,专典神策军,权宠一时。(89)流行头饰“军容头”,应当就是这种权势的视觉展现。此后“军容”也如同敕使一样,成了宦官的指代符号。 士大夫“为我斫一军容头来”之语,大致可以反映当时外朝士大夫对宦官鱼朝恩之流的不满。鱼朝恩被诛后,“斫军容头”之类泄怒之语,也被视作是鱼朝恩权力瓦解的预兆。 《北梦琐言》卷5《令狐公密状木团头附》中,将“军容头”与宦官势力的崩摧编为一篇,显示出此种以使职命名的头饰,确是当时宦官权势的写照。文云: 唐大和中,阉官恣横,因甘露事,王涯等皆罹其祸,竟未昭雪。宣宗即位,深抑其权,末年尝授旨于宰相令狐公,公欲尽诛之,虑其冤,乃密奏牓子曰:“但有罪莫舍,有阙莫填,自然无遗类矣。”后为宦者所见,于是南北司益相水火。洎昭宗末,崔侍中得行其志,然而玉石俱焚也已。乾符后,宫娥皆以木团头,自是四方效之,唯内官各自出样,匠人曰:“斫军容头、特进头。”至是果验也。(90)晚唐宦官操纵神策军,皇帝废立,悉由其手。《新唐书》称自穆宗至昭宗凡八帝,“而为宦官所立者七君”,(91)殆非虚言。宦官与皇帝、外廷官僚之间最激烈的冲突,表现为唐文宗太和年间的“甘露之变”。武宗上台以后,治仇仕良、鱼弘志之罪,元和以来宦官操纵政局的情况有所改变。(92)不过,宣宗大中初期,又扶持新的宦官群体,致使宦官重掌军政要职。大中中期,新兴权阉飞扬跋扈,宣宗又开始利用外朝官僚限制宦官权势。至是南衙北司的斗争,有如水火。直至唐亡,宦官操纵中枢政局的时代才彻底结束。 唐僖宗乾符元年(874),教坊内教头又创制出一种新的头饰。程大昌《演繁录》载: 至昭宗乾符初,教坊内教头张口笑者,以银捻幞头脚上簪花钗,与内人裹之。上悦,乃曰:“与朕依此样进一枚来。”上亲栉之,复揽镜大悦。由是京师贵近效之。(93)按乾符乃僖宗年号,此显误。这种“银捻幞头脚上簪花钗”构造复杂,需要悉心整理,乾符后期显然已不适应时局的变化。 在黄巢起义等唐末大乱的风潮中,皇帝、宫女、宦官朝不保夕,需要随时出逃,无暇像乾符初一样对着镜子悉心打扮。此时,宫女又发明了不用“如平时对镜系裹”的木团头。这种“木团头”,可因“缓急之便”随时脱戴,受到僖宗喜爱,以致“四方效仿”。(94)值得注意的是,当时宦官仍坚持“各自出样”,依旧被称作“军容头”。这种“军容头”恐怕就是当时田令孜、杨复恭等宦官身份、权力、品位的视觉象征。(95)另外,军人们也佩戴独特的帽式,史载:“乾符五年,洛阳人为帽,皆冠军士所冠者。”(96)由皇帝、宦官、军士所引领的不同时尚潮流,大致反映了晚唐社会几种主要政治势力对当时社会的影响。 光化年间,南衙宰相崔胤与昭宗谋图诛尽宦官,引起左军中尉刘季述、右军中尉王仲先、枢密使王彦范等人警觉,他们以李茂贞、韩建为军事奥援,企图再兴废立之事。光化三年(900)十一月,刘季述等幽禁唐昭宗,矫诏令太子李裕嗣位,拉开南衙北司互相援引军阀火并的序幕。外朝官僚与内廷宦官群体的斗争,使得盘踞地方的军阀得以左右宫中事务。其最终导致的结果,不仅“军容头”落,外朝士大夫也一并“玉石俱焚”。在皇帝权威丧失、人心思变的时代,地方军阀逐渐突破藩镇臣位的限制,开始觊觎天子之位。以昭宗为首的李唐宗室此时已经无力控制时局,只能任其发展。对于想要篡位的朱温来说,李唐宗室诸王无疑是绊脚石。从史书记载来看,朱温还是颇为忌惮以德王为代表的李唐宗室。(97)李唐末代诸王,曾主掌兵权,当然会有一些政治影响,他们的头饰也曾一度风靡都城,所谓:“十六宅诸王以华侈相尚,巾帻各自为制度,都人效之”。昭宗天佑元年(904)八月,蒋玄晖弑逆,昭宗死于椒房之中。辉王李祚改名李柷,史称昭宣帝。天佑二年二月戊戌社日,朱温指使蒋玄晖在洛阳屠杀昭宗诸子。《新唐书》在对这段历史诠释过程中,依然将“十六宅诸王样”视作是诸王之死的前兆。(98) 在后世史家的记述中,唐帝国瓦解前夜,依然是头饰率先预示了这种巨变。据《洛中纪异》载: 昭宗播迁于凤翔,朱梁率诸道奉迎车驾时,侯王将帅在岐下者,皆以珠一颗盘幞头脚,贯以银线而簪之。军人咸以珠饰巾竞相夸尚。洎朱梁篡立,乃知珠已居人上者久矣。(99)天佑三年三月,历史又上演了禅让的剧目。正像后人对于“珠一颗盘幞头脚”的解读,认为“珠”乃“朱温”的象征,居人头顶已久。唐代延续上百年的天子—诸侯的稳固结构,由朱温上台而彻底结束。至此,唐朝结束289年的统治。 唐亡之后,历史再次进入分裂时代。有趣的是,这种军阀割据的时局与政治形势,依然外化于头饰之上。《云麓漫钞》云:“五代帝王多裹朝天幞头,二脚上翘。四方僭位之主,各创新样,或翘上而反折于下,或如团扇蕉叶之状,合抱于前。”(100)确如赵彦卫所论,从后梁开始,各个地方政权的君主权臣,均热衷于头饰的改造,这同样是他们依据所处的地域时势,展示文化、权力的方式。限于篇幅,有关五代以后服饰与政治的关系问题,留待另文探讨。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