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由诗言史,通过苏东坡关于“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名句,强调“不识庐山真面目”的原因,是由于人们主观认识的局限。他“常爱说‘治史犹如看山’,即系脱胎于东坡此诗”。在先生看来,“识山固然不易,识史恐怕更难。因为史学决不限于形貌的观察,它还需要透过历史现象把握内在联系,最终达到本质的、带规律性的认识。”这既需要史识,也需要史感。 如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诗句,就把自己置于历史绵延的长河之中,“呈现出卓绝千古的孤寂,令读者心灵为之震撼”。晚清张维屏的诗:“沧桑易使乾坤老,风月难消千古愁。多情唯有是春草,年年新绿满芳洲。”并不流于黯然的伤感,而以“充满生命活力的新绿”结尾,同样寓史感于“千古”之中。两皆如柏格森所谓引入空间观念的时间,将“潜藏于其心灵的绵延,外化为深情感人的词语”。 先生特别指出:“史感并非与生俱来。许多人治史十余年乃至数十年,却始终未能捕捉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史感,其中有些人则是根本不懂史感为何物。”这里面的“原因比较复杂。有客观困难,也有主观局限;有思维格局问题,也有认知方法问题;还有资质禀赋与学术素养方面的差异”。 窃以为,史感虽非与生俱来,仍有资质禀赋的一面。现在大家都注意“学术正确”,所以老师不太敢讲天赋。其实毋庸讳言,治史确有靠天分、直觉的一面。史感好不好,人与人的确是有差异的。但这方面的能力又是可培养的。就像游泳一样,有的人“水感”好,这样的人相对较容易进展到“水性”好的程度;但游泳终是人人都可学会的,且一经学会基本可以终生不忘。识力或多靠解悟,学力则凭积累,是可以训练、可以培养的。先生强调“史感并非与生俱来”,正是要鼓励治史者在实践中“捕捉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史感”。 治史到此境界,就不致囿于研究对象的时空界限,也无所谓“走出”与否了。且开沅先生虽是学人,却是立德、立功、立言兼具的。他年轻时便有报国救亡的经历,听说后来也几次有“大用”的机缘,却因经常口出“真言”,都擦肩而过。惟人生之阅历,总蕴涵于学问之中,又出于学问之外。像开沅先生这样识见宏通的大家,如王阳明所说,“圣人之心如明镜,只是一个明,则随感而应,无物不照。”此次《文集》为读者考虑,各卷独立出售,则专家与非专业读者可以各取所需,于无物不照之中,领会先生随感而应的智慧。 先生有一句众皆熟悉的名言:“历史是已经划上句号的过去,史学是永无止境的远航。”《章开沅文集》的出版,是先生史学远航中的又一步。对先生个人而言,或类似水手的“航海日志”;对后辈学人来说,则不啻船长的“行驶海图”。愿与《文集》的读者分享先生这句言简意赅的话,彼此努力,在史学的涛涛瀛海中续航。(作者为四川大学历史学教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