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鎌田荣吉《欧美漫游记》为例看译事之难 《译林》所译诸书去今尚不过远,基本上都能找到原著对读。舍下正好入藏有鎌田荣吉《欧美漫游记》一书,暂以此为说,虽然此书在《译林》里应归属《简明章程》中所说的“外篇”,只是起点缀作用,以平衡其他学术性的高头讲章,但今天读来,仍有其时代标志的意义。 鎌田荣吉是日本贵族,曾任贵族院议员、众议院议员、文部大臣,第四任庆应义塾(今著名之私立庆应义塾大学)塾长,帝国教育会长等要职。他于1896年三月从横滨出发,经上海、香港、西贡、新加坡一路往西,入地中海,由马赛登陆游法国、摩纳哥,掠影西、葡,遍游英国比利时荷兰德国俄罗斯波兰土耳其希腊埃及意大利瑞士,而后横渡大西洋,游历美国东西部,由加拿大温哥华横渡太平洋回日本,历时一年九个月。尽管日本开国以后,游历西洋的人渐多,这样的长途并长时间的考察旅行,在当时并不多见,在今日亦超过所谓深度游了。于是鎌田回国后写了一本《欧美漫游杂记》,于1899年六月出版(鎌田即在此年担任庆应义塾塾长),一个月后即再版,显见颇受欢迎。《译林》从第一期即开始翻译此书,离该书出版仅一年有余,算是很新潮很及时的译作。这本书在当时的日本起了相当的影响,对开阔日本人的眼界起了不小的作用。而且由于叙述生动可读性强,以至于一百多年后的2014年,还有人将其译为日本现代语版发行。 《欧美漫游杂记》在《译林》中并未放在重要的位置,多置于各期的最后一篇。译者群最关注的显然是理财学(即今之经济学)、法制史之类的大题目,但大概因为该书文字生动,又可开阔国人眼界,故亦予以迻译。这符合刊于《清议报》的《译林简明章程》的第一条:“……区为二编:曰内篇,凡学问政治之书皆隶之。曰外篇,杂志小说之书皆隶之。”《欧美漫游杂记》正是杂志(这里的“杂志”是杂志笔记一类的杂志,非今日杂志期刊之杂志)一类书,所以算是外篇,放在内篇之后,亦是当然。此书之译文相当流畅可读,而且也很忠实。当然,译者也不刻板字字句句照译。譬如“余所乘列车,为最急行之杜波拉车名,六时间至里昂,更七时间至巴黎之格忌斿诺尔停车场”一句,若对照原文,则知省去了“总共费时十三时间” 一小句。这样省译不但无妨原意,读起来反而更为顺当,这恐怕是经过了润饰的结果。当然这里的译语与今天有差异,“六时间”今天早已译成“六小时”,但当时“小时”一语在中国还不流行,就照日文抄用了。 然而翻译的确不是易事,就是与汉语貌似同文的日语,其实并不易译。譬如译文叙及巴黎“藟布尔宫殿(今译卢浮宫),今为美术馆,临赛恩河(今译塞纳河),接郦霍楞街,诚宏壮美丽之都城也。”读者不免要疑惑,如何在巴黎市当中还有一个“都城”?其实这里的“都城”原文是“廓”,是古代日本一种与中国城郭有异的建筑,如今天尚存的大阪城、熊本城的“城”,与中国的“都城”意思不同。但在当时,译者恐怕未到过日本,不知实情,只好这样曲译了。上面提及的日文现代语訳版也担心今天的日本人读不懂“一廓”的意思,索性改原文为“宏壮美麗な一画”了。 接下来还有一个不大准确的翻译:“越此为崐克尔笃旷地,中有白珠喷空,漰腾千丈者,则二喷水器也。又有身着缟服,翩然鹤立者,则共和女神,及阿尔沙司,琭乌廉之像也。”此句今之读者仍可猜出意思来,是在描写共和(音译为崐克尔笃)广场(当时“广场”尚不流行,故译作“旷地”)及其两座喷水池。但对于阿尔沙司与琭乌廉之像,读者肯定想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译者自己恐怕也未必清楚。其实原文这里是说,在共和女神之外,又有身披阿尔沙司与琭乌廉(即阿尔萨斯与洛林)丧服的立像。法国东北部的阿尔萨斯与洛林在1870年的普法战争中,被普鲁士割占,这是法国的耻辱,所以建立此像以志国耻。但共和女神实际上并未“身着缟服”。猜想或者原译未误,是为了文字优美,经过润饰而偏离了原意。但整体而言,此书的译文是相当不错的。而且在简明章程的第一点中,译者已经对此打了预防针:“华洋文字,体本不同。窃谓事译者得其真蹟实谊,则更易门面,窜削字句,无乎不可。非必穷意摹拟,反成冗晦。”对比现代一些几乎是编译的“翻译”,应该说本书的翻译是不差的。 在十三期《译林》中共有十期有此书译稿,短者两叶,长者六叶。凡是翻译出来的,都是原文照译,不加删节(只有其中一段用书信形式而不是实时游历的文字被省去),总共译了全书的三分之一强。以连载形式译书,除非报章杂志足够长命,读者足够耐心,否则效果一般不佳。在《译林简明章程》第一条中其实也注意到这一点:“……唯所译诸书,或卷帙繁重,旦夕难成,而朋侪颇有急于先睹者,故随时彚印成册发行,藉饷同志。”但这一点是否践行还不大清楚。但不管如何,在当时,《译林》是起了一定的作用的,由于官府的支持——掌管交通驿传事务的按察使通饬全省各州县订阅(《译林》第四期开头刊登有《置淛臬许廉访饬通省购阅译林札》),保证了其传播面,同时其内容也为追求新知的大小知识分子所欢迎。在历史上,《译林》与差相同时的几个专门翻译杂志在中国的学术界留下了印记,林纾与他的学生们在匹夫有责的大环境下也留下了他们的身影,值得后人记念。 (作者为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中心教授;《译林》全卷十三期近由上海书店出版社影印出版,以供学界研究之需;本文为影印版《译林》前言,刊出时略有删改)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