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图像隐喻:符号、叙事与历史记忆 潘诺夫斯基的图像学研究重视从图像中进行“重构历史”[5],其核心在于理解图像内容中从特定社会实践中抽象出来,并为特定群体所共享的符号表达“套式”。这种理解因而意味着超越像之“形”的本身,而转向对其背后像之“意”和像之“用”的文化逻辑和历史实践的进一步追问。[6]在口传与仪式中传续至今的阿尼格冬图像系统,其内在的多义性是显见的。这种多义性根植于藏边社会嘉绒的多元历史之中,亦为重返这一历史提供了可能的入口。因此本文关注的焦点不止于图像并置后导致的差异与多义,更在于思考当地人如何将这些差异与多义整合进同一个实践和阐释框架之中,从而建构起一套关于“嘉绒人”的自我表述。在这一表述传统中,游牧与农耕、征战与定居、本土与外来的族源记忆成为图像叙事的多重主题。 (一)战神与农人:阿尼格冬的多重面孔 在康区脍炙人口的格萨尔王传中,降妖除魔的英雄格萨尔被描绘为能征善战的武士形象:他头戴白盔,身穿金刚甲,胸佩明镜,脚穿震撼三界的花色鞋,右侧带神箭,左侧带箭袋,右手持战斧、绳枪、长刀,左手拿慈悲铁圈,四周还环绕以苯教十三动物战神。⑨史诗中还记载了古代战神的九种兵器分别是:1.头盔,2.盔甲,3.刀剑,4.弓,5.箭,6.矛,7.盾,8.套绳,9.钩。⑩嘉绒地域的最高守护神灵墨尔多山神,也在民间传说和寺庙供像、唐卡中显现其本尊为一位面目威严黑青、骑乘青色骡子、身被铠甲的苯教战神形象。相比之下,同为降魔英雄的阿尼格冬却有着不太一致的多样面孔。 在嘉绒传统藏戏《格东特青》中,格尔冬在对战魔王昂基扎波时说道:“我乃大威德降魔勇士,有本林诸神作后盾,有护法神灵为我助战,有坚不可摧的金刚护身符,有追风的骏马,有威展敌胆的长矛,有能射破长空的利箭,有夺命金刚宝剑,难道还怕你不成。”[7]其中阿尼格冬形象明显受到战神形象的影响。事实上今天也有部分地方直接称其为“战神阿尼格冬”。(11)与此相对,民间口头传说却始终在重复叙说着阿尼格冬生于农人之家,长于山野之间的故事。这种观念典型地体现在巴底邛山地方的图像表达传统之中——家家户户锅庄房墙面绘像和唐卡绘像上,阿尼格冬都非手持武器、身披战袍、骑乘坐骑威武勇猛的战神形象,而被描绘为面目祥和、身着凡人衣袍的坐像。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降妖除魔的武器并非战神们所惯用的各种铠甲兵器,而是以铁锤、铁爪、钉耙、火钳、铁链为武器,以铁锅、猪膘、油饼做防护,辅以馍馍、羊肉、咂酒等来打败妖魔。上述物品无一不是嘉绒民间农耕生活中常用的各种农业生产器具、日常生活用具与食物等,充满世俗生活气息。这一显著特征在代汝仪式物象甲纳以及阿尼格冬绘像唐卡中均得到了较为一致的表现。至此可以窥见,在苯教战神阿尼格冬的身影背后似乎隐藏着一张嘉绒农人的面孔。 据考古资料、自然环境和民族学资料显示,嘉绒自古为适宜农耕的地区,并通过农耕文化的发展奠定了本区域的物质和精神文化根基。[8]藏文史籍也有记载,称朵康四大“戎”指的是朵康范围内的四大河谷农业区。嘉绒地区俗称“东方嘉尔木擦瓦戎”,历来为四大戎区之一。(12)从图像符号的隐喻性特征来看,阿尼格冬在相当程度上体现了农耕人群的生产生活经验和民间智慧,与嘉绒地处朵康河谷地区的农耕生计模式相符合,可视为一位农耕人群的英雄原型,并且他身上还烙印着征战、农耕与原始图腾的多重印迹。由此引发的第二个追问是:这位英雄祖先是本土还是外来的呢?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