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懋镕(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林巳奈夫先生是我十分敬重的一位日本学者。我有幸与先生有一面之交。1996年,我在日本奈良县橿原考古研究所作访问学者。有一次去京都旅游,经朋友介绍,得以与林巳奈夫先生共进晚餐。 可惜那天大家都没有带相机,未能拍照留影,至今深以为憾。在橿原考古研究所,我看到林巳奈夫的大作《殷周青铜器综览》,如获至宝。我将这三大本著作复印装订成册,回国时因此而行李超重被罚款,我也认为很值得。因为《综览》是青铜器研究者的案头必备之书,而当时在国内很难看到,即使看到,也只能在图书馆浏览,无法借阅。 我以为《综览》的最大特点或者说是最有价值之处,在于第一次收集了那么多有铭和无铭的青铜器,并将它们分型分式、分期断代,作全方位的研究。纵观中国古代青铜器的整理与研究历史,多偏重有铭文的器物。远的不提了,就说近现代,从《三代吉金文存》到《殷周金文集成》再到《殷周青铜器铭文与图像集成》,在每一个研究阶段,有铭文的青铜器的收集与整理总是比较完备,因此这一方面的研究总是比较深入,然而对于无铭文的青铜器,重视的程度就有限了。林巳奈夫先生能用数十年时间收集、整理、研究中国古代的青铜器,无论是有铭文还是没有铭文的青铜器,并将其研究成果出版,做了至今中国学者都没有做的工作,不禁令人肃然起敬,也让我们惭愧万分。 陈昭容(台湾“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研究员):《综览》这一部书,对许多读者都深具意义,我是其中之一。对于不通日文的学习者,专业学者的翻译,必定带给大家极大的帮助。相信随着中文版《综览》的广泛流传,将为青铜器研究带来新的局面、新的境界。 《综览》出版于1984年,这套书向我们展现的,除了理论的建构、纹饰的细致分析之外,还加上出土器物的组合,更精彩的还有时空坐标清晰的青铜器图谱。猜想林先生应是长期蓄积资料,在脑中构想了一幅完整的蓝图,然后做了极其耗费精神的研究工作。此书体大思精,恢弘壮阔,在那个年代,没有任何一部书能和《综览》相比,即使到现在也还看不到。 《综览》出版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在台湾只有极少的图书馆有这套书(很可能只有傅斯年图书馆一套)。这套书放在参考室中,不准外借,大家只能轮流在阅览室中使用。 大约在1998年,我们开始整理傅斯年图书馆的金石拓片,并预备制作“青铜器资料库”。《综览》是我们工作过程中最重要的参考书籍,但是苦于傅图的资料不能外借,也不能标记。2002年左右,偶然在京都的旧书店看到全套《综览》,但实在太贵了,真的没能力买,徘徊许久不忍离去。这儿向大家坦承,我们复印了《综览》,作为制作金文资料库的工作用书。我必须为这个海盗行为道歉,但我们真正认真地参考了《综览》,吸收其中的精华。在金文资料库中,每个来自《综览》的图版及讯息,我们都清楚地交代来源。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有幸看到林先生编辑《综览》准备排版的原件。每张器影及铭文照片,都已经编定号码,排好顺序。照片上浮贴着透明油纸,所有编辑讯息标记,都以铅笔注记在油纸上。照片的背后还浮贴标签,标上缩图比例。这数千张照片,分装在几百个牛皮纸袋中(见图三),每一袋就是《综览》一个页面的资料,有时一袋中包含两三页的资料,袋上都有清楚的标示。顺序与印刷完成的《综览》一样。 图三林巳奈夫编辑《殷周青铜器综览》时,将数千张照片分装在几百个牛皮纸袋中。 这是《综览》书稿资料。在这书稿的背后又是如何呢?2004年去京都大学访问,在人文科学研究所的图书馆后栋书库里,看到了林先生的青铜器档案资料,这是编辑《综览》的基础资料,每件器物单独制作卡片(见图四),包含照片、尺寸、收藏地、流转等资料,有条不紊地放在档案柜中,整整齐齐。我这才明白,书稿的背后,其实是有着更广更博的基底。那一刻,真觉得好感动。后来去东京拜访松丸先生,松丸先生的资料柜就在东洋文化研究所,也是同样井井有条,整齐而丰富。东京和京都互相交流资料,做双重备份保存。 图四林巳奈夫的青铜器档案资料,每件器物单独制作卡片。 举个例子。在追寻戴家湾青铜器的下落时,找到一件青铜尊,是在神户由某私人收藏,但线索到此为止,没法再追下去。我们发现这件器《综览》已有登录,在林先生的档案资料中,可以看到清晰的照片、拓片,还有比《综览》页面更丰富的资料,包括线绘图手稿、详细的尺寸和藏家,讯息十分完整。这件器直到2015年在香港保利拍卖,才正式向世人公开。此前,大概只有林先生有着这么详细完整的记录。现在看来,林先生的黑白摄影,比拍卖图录的彩照还要好。 我们欣赏鸭子轻盈游过水面,有时却忘了鸭子的双蹼在水面下,拼命用力划水。我深深感觉到,前辈学者正是怀抱着热情与专注,点点滴滴地积累,经年累月地坚持与努力,才能有这样丰硕杰出的成果。林先生给我们的,正是这样优美的示范。 读了王世民先生及松丸先生的序言,都非常感人。听说,林先生常到东京和松丸先生一起讨论青铜器,两人经常争得面红耳赤。但是下午五点钟一到,立刻收工,笑嘻嘻地携手一起去喝酒。这样的交情,真让人羡慕。 曹玮(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特聘教授):在日本,像白川静、林巳奈夫、松丸道雄是研究中国古代青铜器的佼佼者,他们的成果得到了中国和其他国家学者的重视。林巳奈夫先生的巨著《殷周青铜器总览》,我是1990年代在松丸道雄先生的研究室看到的,当时用了几天的时间好好看了一遍。回来后就复印了一套。这套书将当时中国出土的先秦铜器几乎都收入书中。在分册上,也能看出林巳奈夫先生的想法,第一册末尾放到春秋早期,第三册是从春秋中期到战国晚期。这是林巳奈夫先生看到在这时期前后发生了很大变化。从商代到春秋早期,铸造青铜器的方法应该是一脉相承的,是范铸法,从春秋中期开始,出现失蜡法了;纹饰的做法,之前是压塑、堆塑,之后是印模法;此外,春秋中期出现的新工艺,还有嵌铸红铜技术、嵌铸宝石技术、错金银技术、鎏金、镂刻工艺等等。所以,在春秋早期划线是非常科学的。 这套书的翻译出版,将日本学者独到的研究方法介绍到中国,让更多的学者受益,毕竟研究中国古代社会的主体还在中国。 马今洪(上海博物馆青铜研究部研究馆员):我本人见到过一次林巳奈夫先生是在1992年8月,上海博物馆在银河宾馆举办了“吴越地区青铜器座谈会”,参加座谈会的国内外学者有近40位,林巳奈夫先生参加了会议,在会上作了《关于长江下游青铜器的若干问题》的论文演讲。承蒙马承源先生的提携,我也写了一篇关于浙江安吉三官乡出土的青铜器的会议文章,林先生在演讲的论文中也谈到了这批青铜器,因此,我格外关注,后来在参加会议论文集编辑出版工作时,又仔细研读了这篇论文的中文稿,可谓受益匪浅。 我第一次看到《殷周青铜器综览》是1980年代后期,书是林巳奈夫先生赠送给马承源先生的。当时看到这部皇皇巨著,第一个感觉是震撼。马先生把这部书放在我们青铜部办公室一段时间,大家都小心翼翼地翻阅,直到馆里为青铜部购买了以后才拿回去。马先生主编的十六卷本《中国青铜器全集》最早的资料整理、收集,我们就是以《综览》为基础进行的。当时我们复印了器物图版,再按照时代和国别进行分类,在此基础上增删器物,形成一个初步的目录,提供给编委会和各位分卷主编。 吕静(复旦大学文物与博物馆学系教授):在这个场合,寥述一个先秦秦汉史学习者对林先生无限敬仰之情。林巳奈夫先生的大名,在复旦大学本科生学习的时候,已经在历史系各位古代史先生的口中频繁出现。 1990年代中期,踏入东京大学综合图书馆和文学部的汉籍中心资料室以后,看到了林先生的皇皇巨著和精彩论文,诸如《中国古代の神巫》、《漢代の文物》、《殷周時代青銅器の研究》(一二三)、《戦国時代出土文物の研究》、《漢代の神神》、《中国古玉の研究》、《石に刻まれた世界画像石が語る古代中国の生活と思想》、《中国古代の生活史》、《中国文明の誕生》,等等,爱不释手,借阅和复印,带回宿舍细细拜读。我看到了一位日本的学术大家,对古代中国文化领域中广度、深度和细部的把握,钦佩崇拜,油然而生。 林先生是一位学术大人物,尤其精专于中国古代文物制度、信仰思想、图像造型、车马兵器、衣裳服饰、饮食娱乐的研究。特别是林先生在1970年代开始,就关注到“文革”前后中国蓬勃兴旺的考古事业,并通过大量的出土文物,对古代物质文化展开系统研究。他是筚路蓝缕、开拓物质文化研究新领域的丰碑性人物。 周亚(上海博物馆青铜研究部研究馆员):林巳奈夫先生的《殷周青铜器综览》不仅是一本重要的学术著作,也是一个信息海量的资料库,甚至是一本每个研究青铜器的人肯定都需要必备的工具书。可以说在当时这本书最全面地收集了各个海内外公私文博机构收藏的中国古代青铜器,其中有不少是我们只闻其名未见其形的著名青铜器,更有不少是我们闻所未闻的青铜器。林巳奈夫先生应该是吸取了当时中国商周考古学的研究成果,他把所收集的青铜器按器形分类,每一类又以其发展的进程为序排列,比如商代、西周都分早中晚三期,其中商代晚期又分为一期、二期和三期。在每一期中,他又分为A、B两段,分别代表这一期的前段和后段,这些都和当时中国商周考古学的研究成果密切相关。可以说,他将每一类青铜器都排列了一个比较科学的发展序列。特别是他尽可能地将有铭文的青铜器的铭文拓片或照片放在器形图片边上,在每件青铜器的“图版出所目录”中,提供了相关的考古报告或著录书目,有些没有发表的青铜器,则尽可能标注收藏单位,方便读者检索后作进一步的了解和研究。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