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古典长诗”与“民间长诗”之间的矛盾,我们应当将之纳入整个中国史诗学发展进程中来看,正如前文提及“史诗”概念的重新界定,是我国史诗学术史上比较晚近的成果之一。因此,不必在这里更多地予以讨论。但是,关于彝汉文版之间出现的章节差异,牵连到一个比较复杂的问题。既然《阿略举日谱》在彝文原本中存在,整理者鉴于“异议”而在汉文本中“删除”,正是出于对“牵强附会”的矫枉过正。因为彝文原本中一般按史诗的传统叙事,只讲到“神人”阿略举日的系谱,并没有后来一些学者望文生义地联想出来的“猴子变成人”的“故事”。但是,汉文本为避免这种“附会”就将整个一章删去的作法,正好说明这章的原始译文采纳了“猴子变成人”的“故事”。据我搜集到的几种抄本,并且结合史诗歌手和地方德古头人的讲述来看,“阿略举日谱”原为史诗《勒俄阿补》(公本)的有机构成部分之一。然而,在《阿略举日谱》这个环节上出现的有无之变,正好引出另一个文本问题,那就是当初的史诗搜集整理工作忽略了史诗文本的传统形态,混淆了“公本”与“母本”之间的差异。 据我目前掌握的资料看,在《勒俄特依》第二个汉文译本的正式出版之前,学界已经在讨论史诗的文本问题了。实际上,岭光电先生是第一位对史诗《勒俄》的搜集、整理和翻译工作做出过历史性贡献的学者34。早在上个世纪的40年代末期,岭先生就搜集到了流传在凉山西北部的史诗文本,并开始整理和翻译《勒俄》35。80年代初期,岭先生被借调到中央民族学院,与马学良先生一道从事彝文古籍的翻译整理工作,那时我也正在中央民族学院读书。此后,岭老在《勒俄》的翻译、整理工作方面继续辛勤耕耘,先后译出了《史传》、《古侯》(《古侯公史传》)、《武哲》(《雪族》,又称为《子史传》)。这些不同的版本,先后由中央民族大学民族语言研究所彝族历史文献编印室编印出来,作为当时的彝文古籍文献整理班的教材使用。岭老的长子岭福祥先生指出,其中《母史传》的底本就是他父亲在40年代末期整理、翻译过的《勒俄》,为今所见较早的彝文抄本,原本现藏四川省博物馆36。 从岭先生的文本注释、翻译情况来看,80年代初期学界对《勒俄》版本的分类情况已经形成一种基本共识,那就是普遍认识到这部长诗的文本形态比较复杂,其中“阿补”(apbu 公本)与“阿嫫”(apmop 母本)之分,成为至为关键的一点。也就是说,《勒俄》尽管有许多异文及异文变体,但最基本的文本类型是按照彝族传统的“万物雌雄观”来加以界定的。对彝族文学研究有素的萧崇素先生早在1982年9月就撰文指出:史诗有4种不同的“版本”,《勒俄阿嫫》(母史传)、《勒俄阿补》(公史传)、《武哲》(子史传)和《古侯略夫》(公史续篇)等四种37,并对四种文本的异同作了较为详细的说明。除去他将当时已经面世的两种史诗译本“大胆地”归为《勒俄阿嫫》(母本)之外,可见他当时已经充分认识到了史诗文本形态的多样性,而且强调不能忽视各种文本之间的区别。我们不禁要问:萧老的这篇文章发表在《勒俄特依》第二个汉译本之前,为什么没有引起整理者的重视呢?仅就“公本”与“母本”之间的差异,冯元蔚先生在访谈中是这样回答的笔者的:
显然,将“公本”与“母本”整合到一体,是现行汉译本最大的结症所在。当时整理翻译者没有重视这个问题,大概是因为他们没有亲自到民间的史诗演唱场合进行实地观察所致。而长期以来“公本”与“母本”之间的异同及其传统规定性,尚未得到高度重视,也没有形成进一步的讨论。本文认为,这或多或少与汉译本的出版有关,因为译本没有对文本的流布情况、文本的搜集整理过程作任何说明。如果读者或学者缺乏对彝族史诗传统的了解,或许就会认为,这种汉文整理翻译本就足以反映彝族史诗《勒俄》的原生面貌了;而对于了解本民族史诗传统的彝族学者来说,则缺乏一种客观的学术批评尺度,缺乏一种正确的史诗观照态度,这与整个中国史诗研究界长期以来的学术导向有关,也与过去我国史诗学的理论建设滞后于作品的普查、搜集、整理、和研究有关。这就是我们这里对史诗《勒俄》的文本作一学术史清理的出发点。因而,仅仅在各种异文之间进行“取舍”和“编辑”的作法,无疑忽视了史诗传统的特质及其文化规定性,在这一重要的彝族史诗文本制作过程中留下了不可挽回的历史遗憾。这是我们今后在史诗文本化制作工作中必须汲取的教训之一。 我在田野过程中与史诗演述人曲莫伊诺谈起他自己的两个《勒俄》写本时,无意间听到了他对《勒俄特依》彝文整理本(这位演述人不懂汉语,也不识汉文)的“评价”:
按史诗演述人的话来讲,彝文整理本也同样存在“把包谷籽和荞麦籽混在一起”的情况,换言之,就是将“公本”与“母本”整合到了一起,现在单凭文本再做区分是很困难的。因为曲莫伊诺细读之后认为,被整合的部分大到段落,小到具体的诗行。这种情况大概也是受了汉文译本及其工作思路的影响所致。 在我们对史诗汉译本的局限性有所认识之后,就会见出后来各地陆续搜集、整理的史诗译本,也几乎在走同样的路子:始终没有任何关于史诗歌手的确切信息,始终没有史诗文本来源的信息。史诗文本的汇编过程更是一个迷障,遮断了人们正确读解史诗传统及其文化语境的目光。遗憾的是,彝族青年学者大都生于斯、长于斯,有的自幼就在“勒俄”传统中熏染传习,但似乎没人对已经出版的《勒俄》文本提出质疑,或是关注这些出版物背后的史诗传统,从过去到现在经历了怎样的变迁,目前处于一种怎样的传承与传播状态。“勒俄”本身当是一种史诗传统,而不能简单地理解为一个书面文本,乃至扩大些说一个语言艺术文本。然而“勒俄”后面一旦加上了“特依”(teyy 经书、书籍)二字,仿佛也就变成了一堆沉寂无声的纸页,从这些印刷出来的文本中我们听不到史诗演唱的任何音声,更看不到史诗传人的身影,民间传统文化语境更随之而丧失殆尽。许多学者的探讨,尤其是本民族学者的研究,大都面对这个写定的译本而止步不前了。(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