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有明显的神话色彩。其中一个有趣的内容,就是灵威庙对佛寺的取代。宋代的潮州乡村,基本上是一个以佛寺为中心的社会。据《潮阳县志》所载,宋代该县至少有灵山寺、石塔寺、报德堂、三峰寺、莲花峰寺、资福寺、普恩院、莲花院、长生院、罗汉院、胜恩院、灵泉院等佛寺[19](卷十二)。元代编修的《三阳志》,所载从福建至广州驿路,经过潮州路段的驿铺大多为庵驿,其做法为“守以僧,给以田,环以民居”,据称当时“潮惠之间,庵驿相望”。《三阳志》记载的庵驿共40处。[20](卷九)这种情形从元初起逐步改变,各个佛寺、庵驿,也开始逐步拆毁,到明代隆庆林大春修县志时,共有23个佛教的“废寺”、“废庵”、“废院”、“废阁”和“废堂”被记录下来。[19](卷十)伴随这个过程的,是整个潮州乡村社会结构的转变。 如果考虑到这些更广阔的社会背景,前述灵威庙故事所提到的佛寺被双忠公取代的过程,也许更可能发生于元初,而不是宋代。事实上,林大春撰写《潮阳县志》之“县事纪”时,就把灵威庙的建立系于元代皇庆元年,而不是传说中的宋代熙宁年间。根据林大春的理解,宋代潮阳的双忠公神像实际上是寄祀于佛寺之中,并未具备庙宇的规制。就是按照刘应雄的《灵威庙记》,传说中宋代的灵威庙后来也“中罹兵毁,庙祀浸疏”。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从元代至大元年(1308)起,当地士绅开始与地方官合作,正式修建祭祀双忠公的庙宇。 按照许应雄《灵威庙记》的记载,当时参与其事的地方官是潮阳县尹袁天汉。修建祭祀双忠公庙宇与朝廷有关祀典的规定是完全一致的:“皇元统一,首褒忠义,名纪祀典者五人,二公与联事南公居其三。信夫大忠大义,越古越今,虽万世犹一日也。”所谓“联事南公”指南霁云,为张巡部将,“睢阳之战”中从孤城冒险突围请援,后殉难。既然张巡、许远名列王朝祀典,地方官出面为其修建庙宇,应在情理之中。 值得注意的是,潮州本地的豪族也在灵威庙的修建中起了重要的作用。据许应雄记载,当时为袁天汉谋画建庙并实际主其事的是“前进士”赵嗣助。据称:“赵为潮著姓,率众易从。”赵嗣助于垂垂老矣之际,毕五年之功,自始至终参与庙宇建设,不但“倡义捐赀”建庙,而且“置田以供祀事”[19](卷一二),可谓尽心尽力。赵嗣助另一为后人称道的事迹是南宋末年帮助文天祥作战:“文天祥起兵南讨兴、懿,移驻潮阳。嗣助为具刍糗,劳天祥军。因与计画斩兴以殉,乡人义之。”[19](卷一二)所谓“兴、懿”,指宋末降元的潮州地方豪强刘兴与陈懿兄弟(民间所谓“陈五虎”)等。我们知道,宋末直至整个元代的潮州,基本上是一个豪强控制的社会,文天祥在潮州地区的“抗元”活动,实际上的作战对象主要不是元兵,而是地方豪强。赵氏作为潮州“著姓”,帮助文天祥与其他豪强作战,并参与设计杀死刘兴,事件背后包含了地域控制权分配的因素。利用其“率众易从”的有利地位,协助地方官建立一个“名纪祀典者”的庙宇,除了可能表达赵嗣助对文天祥的某种特殊的情怀[19](卷一二)外,无疑也是有利于赵氏家族在地域社会中地位的提高的。 到了元朝末年,潮州路总管王翰就直接把文天祥与潮阳东山灵威庙联系了起来。至正二十六年(1366年),他甫到任就派人到潮阳双忠祠致祭,并将文天祥一首有关张巡、许远庙宇的《沁园春》易名为“谒张许庙祠”,在灵威庙前镌石立碑。文天祥此词最早收录于元凤林书院本《精选名儒草堂诗余》,原题为“至元间留燕山作”[21](卷上)。当时的各种史料中并无他曾参谒东山双忠庙的记载(其时该庙实际上可能并不存在)。从其他诗作知道,文天祥到过睢阳的“双庙”[22](卷二),他被元朝关押于燕山期间作《沁园春》,心中感念之“幽沉”古庙,很可能是睢阳的双庙。明人刘剡编《资治通鉴节要续编》卷二七,就录该词题为“题双庙沁园春,留燕山作”。无论如何,并无直接的证据表明该首《沁园春》是为潮阳东山的灵威庙而作,更无证据说明该词作于用兵潮阳期间。王翰不但将《沁园春》刻于潮阳东山灵威庙前,而且还特意写了《刻文丞相〈谒张许庙词〉跋》,说明在灵威庙立碑镌刻该词的理由:“丞相文山公题此词,盖在景炎时也……道经潮阳,因谒张许二公之庙。而此词实愤奸雄之误国,欲效二公之死以全节也。”[19](卷十五)这一义理重于考据、推断大于事实的解释,对后来的记载有很大的影响。如《永乐大典》“潮”字部收录该词,就定其题为“题潮阳张许二公庙”[5](p41)。明、清两代潮州有关的府志、县志收录该词时,也都采用类似的题目。文天祥词碑的建立,使潮阳东山的张巡、许远庙宇,与一个曾经在本地区建立功业的著名的士大夫有了直接的关系,这一解释后来一直为地方官员与乡绅所接受和利用。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