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阿姆鲁对周边大国的外交策略 从阿姆鲁寄出的二十几封书信(EA 61-65,157-171)中可以窥探出阿姆鲁对埃及的外交策略。从整体上看,阿姆鲁国王阿布迪·阿西尔塔和阿济鲁利用埃及较少干预阿姆鲁这一客观条件,对法老的命令采取了阳奉阴违的战术。 首先。两任国王都在口头上效忠埃及,宣称自己的军事行动其实是在保护埃及的利益。阿布迪·阿西尔塔强调自己是埃及法老的仆人和“看门狗”(EA 60:6-7),是在替法老看管阿姆鲁的土地(EA 60:8-9),米坦尼的军队时常侵扰埃及北部附庸,而他在保护法老的疆土(EA 60:13-19)。阿布迪·阿西尔塔辩称,他占领了埃及长官帕纳哈特(Panahate)驻守的苏穆尔城,旨在替公务在身的埃及长官看管苏穆尔的田地。但是,阿西尔塔致信帕纳哈特本人时却表示,他占领苏穆尔是为了防止舍赫拉利(Shehlali)势力的侵略。(46)同时,阿济鲁在致信埃及大臣图图(Tutu)时显得异常谦卑,将对方称作自己的父亲、主人,声言“阿姆鲁(47)是你的土地,我家就是你家”(EA 60:15-16),“我是我主国王的奴仆,决不会背离他的命令”(EA 60:32-33)。此外,阿济鲁千方百计满足法老对阿姆鲁的物资进贡要求(EA 160:14-19),承诺重建苏穆尔城(EA 159,160,161)。不过,当法老要求他前往埃及时,他再三推脱,甚至提出让自己的两个儿子去埃及面见法老,称自己为应对赫梯的军事威胁需要留在阿姆鲁(EA 156,160,164-167)。阿济鲁还向法老提出前往埃及面见法老的条件,即只有在法老及其大臣发誓不伤害他的前提下他才会前往埃及(EA 164:35-42)。最终,阿济鲁面见法老时,他的儿子再次以防卫事务为由致信法老和他本人,恳请法老尽快放人(EA 169-170)。 其次,在表达效忠和辩解的同时,阿济鲁也强调自己受他人诽谤,并借此干扰埃及研判局势的准确性。阿济鲁请求埃及大臣图图拒绝“骗子”在法老面前造谣生事(EA 158:22-26),更是声称“所有那些城邦的统治者都是骗子”,并要求法老明察(EA 159:39-42)。此处“城邦统治者”一词为复数(),从侧面反映了向法老抱怨阿济鲁的可能并不只有古布拉一国。显然,阿济鲁的扩张行为已经破坏了叙利亚小国内部既有的均势和秩序,引发小城邦国的广泛不安。总之,阿济鲁不遗余力地干扰埃及方面对不同附庸国上报信息的评估能力。 最后,阿济鲁在书信中多次提及赫梯及其附庸国对阿姆鲁的威胁。阿济鲁提到,努加舍()的国王们侵略阿姆鲁并占领了自己的城市(EA 161:35-40),导致自己未能及时重建苏穆尔城。之后,当法老要求阿济鲁速到埃及面见他时,他又反复解释称,赫梯国王的军事威胁(EA 164-167)使其无法前往,“我正在图尼普城(48),赫梯国王正要来阿姆鲁(49)——国王(指埃及法老)的土地,我主国王怎能不允许我留下来保卫他自己的土地呢?(50)现在赫梯国王在努加舍,距图尼普(此时为阿姆鲁城市)仅两日路程,我担心他会攻击图尼普”(EA 165:30-41)。值得注意的是,阿济鲁此时没有忘记强调阿姆鲁是法老的土地,而赫梯攻击威胁的是埃及自身的利益(EA 168:25-27)。当阿济鲁在埃及面见法老时,他的儿子致信法老和他自己,提到在阿济鲁离开阿姆鲁后,努加舍和赫梯已经直接觊觎阿姆鲁的土地了(EA 169-170)。据此,赫梯的军事威胁应该是历史事实,阿济鲁的表达方式也让埃及方面陷入两难境地。阿济鲁强调赫梯势力的威胁以及自己为埃及镇守边关,让阿姆鲁扩充自己的实力具备一定的合法性,空虚而羸弱的边疆更难以抵挡强敌的进攻。从阿济鲁自己的立场来看,他坚信自身的强大会提升邦国的政治和军事地位,一旦需要重新选边站队时,自己会获得更大的发言权。 显然,在阿姆鲁与埃及的信件交往中,阿姆鲁的统治者似乎觉察到埃及干预叙利亚的方式十分软弱。当赫梯威胁阿姆鲁时,宗主国埃及并未提供有力的支援。在此情况下,阿姆鲁扩充实力且对法老之命令阳奉阴违,反映出阿姆鲁力争在大国均势发生变化的前提下,结合地缘位置,重新评估国际体系对自身的影响,乃至主动向赫梯靠拢。(51)阿济鲁提到埃赫那吞法老曾指责他款待赫梯信使却怠慢埃及信使的情况,但阿济鲁并未直接回应,而是再次机械地强调阿姆鲁隶属法老(EA 161:47-53)。埃赫那吞直接点明阿济鲁私自接洽卡迭什(Qadesh)的国王,而后者当时已经成为赫梯的附庸国并与埃及为敌(EA 162:24-25)。之后,赫梯国王苏庇路里乌玛一世与阿济鲁正式缔约,阿济鲁正式成为赫梯的附庸国。在条约的历史背景部分,苏庇路里乌玛一世声称,当埃及法老、米坦尼国王和一系列叙利亚小国的君主都与赫梯国王敌对之时,(52)阿济鲁“从埃及领土的大门口过来……跪倒在大王的面前”(53)。换句话说,阿济鲁并未试图抵抗赫梯,(54)而是主动投入了北方强邻主导的宗主国—附庸国体系之中。因此,我们似乎可以推测,至迟在阿济鲁治下,阿姆鲁已主动向赫梯表达忠诚并最终投诚,(55)甚至有理由相信阿姆鲁的扩张决定与赫梯不断南下的影响力紧密相关。在埃及和赫梯之间,阿济鲁通过分析局势,把“宝”押在了崛起的赫梯一方。从赫梯的角度而言,阿姆鲁并未在其南下过程中发起抵抗,且阿姆鲁在埃及附庸国内部的军事行动起到了扰乱埃及对该地区掌控并影响其威信的作用。因此,阿姆鲁实际上是一个值得培植的地方势力。事实上,这一时期的赫梯对叙利亚地区的政策中,扶持小国乃至协助其增强自身实力曾有先例,如在苏庇路里乌玛一世写给乌嘉里特国王尼克玛杜(Niqmaddu)的信中,他允许并鼓励后者攻击周边反叛的赫梯附庸国并将其兵力及领土据为己有(RS 17.132)。(56)尽管没有相关史料支撑,但我们还是推测赫梯有可能也在暗中支持阿姆鲁针对其他埃及附庸国的军事行动。 其他一些资料似乎展现了一幅更加复杂的图景。有两处赫梯文献声称阿姆鲁在阿济鲁统治之下曾经也是米坦尼帝国的附庸国。其中一封(KUB 19.15+KBo 50.24)很可能是赫梯国王苏庇路里乌玛一世的儿子穆尔西里二世国王写给埃及法老的信件。在信中,穆尔西里二世强调自己并未将阿姆鲁从埃及手中夺过来,并称米坦尼帝国介入了埃及和阿姆鲁的关系。他写道,后来赫梯国王击败了阿姆鲁并将阿姆鲁从米坦尼手中抢了过来。(57)而在苏庇路里乌玛一世统治时期约一百年后,赫梯国王图特哈里亚四世(Tud/thaliya IV)与阿姆鲁国王绍施加木瓦()签订的宗主国条约也指出阿济鲁当初仍是米坦尼的附属国。但根据这份条约,阿济鲁并未与赫梯为敌,相反他“保护”了()苏庇路里乌玛一世和赫梯王国的利益,并且在穆尔西里二世统治时期继续保持对赫梯的忠诚,从未冒犯过赫梯(:有犯罪之意)(KUB 19:21-27)。这种说法与上文引用的苏庇路里乌玛一世与阿济鲁本人的条约内容基本相符。不过,在穆尔西里二世与阿姆鲁国王图皮·泰舒普(Tuppi )的条约当中,赫梯国王提到阿济鲁成为苏庇路里乌玛一世的附属国,但阿卡德语和赫梯语版本似乎有所差别。根据阿卡德语的内容,阿济鲁可能曾与赫梯为敌,苏庇路里乌玛一世击败他之后阿济鲁才变成赫梯的奴仆;赫梯语版本则表明阿济鲁主动投靠了苏庇路里乌玛一世。换句话说,阿卡德语版本可能与苏庇路里乌玛一世与阿济鲁的条约内容相悖,而赫梯语版本则相符。(58)不过,该条约没有指明阿济鲁过去的效忠对象到底是埃及还是米坦尼。 综上,我们可以得出以下基本结论:首先,声称阿济鲁曾经在投靠赫梯之前做过米坦尼附庸的确凿材料出现在苏庇路里乌玛一世的儿子穆尔西里二世(59)和苏庇路里乌玛一世约一个世纪后两个时期;其次,阿济鲁是否做过米坦尼的附庸与他是否武力对抗苏庇路里乌玛一世不一定存在关联;最后,凡确认阿济鲁做过埃及附庸国的文件都表示阿济鲁从未与赫梯为敌。从当事人的角度来看,假如当时阿济鲁的确是米坦尼的附庸,为何苏庇路里乌玛一世在他与阿济鲁本人的条约当中避谈此事?为何恰恰是写给埃及法老的信件中明确表示阿济鲁做过米坦尼附庸并且被苏庇路里乌玛一世武力征服,而这种说辞在距离事件较远的图特哈里亚四世时期才被重提?我们无法回答这些问题。虽然埃琳娜·德维奇(Elena Devecchi)认为这些证据很可能表明阿济鲁作为埃及正式附庸并周旋于埃及、赫梯之间时亦与米坦尼暗渡陈仓,但似乎也可以这样解读:穆尔西里二世在寄给法老的信件中试图推脱暗通埃及附庸的责任,而在图特哈里亚四世时期由于埃及已成为赫梯盟国,因而重提双方敌对旧事无甚裨益。(60) 无论阿济鲁时期的阿姆鲁是否做过所谓“三姓家奴”,阿姆鲁面对域外大国势力无疑采取了灵活多变而且务实的态度。在大国之间的小国体系内部,扩张政策为阿姆鲁赢得了应对地区整合时的主动权,使之成为地区内领土面积较大、军事实力相对较强的势力。因而,阿姆鲁得以避免地区其他势力(如赫梯南部附庸)被吞并的命运。换言之,在地区局势变换的大局之下,阿姆鲁利用对时局的合理解读和预估,先发制人地整合地区力量,从而在应对大国干预时为自己赢得了筹码。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