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孙晓,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研究方向为秦汉史、域外汉籍文献。 汉籍即汉字书写、刊刻的书籍,域外汉籍是指域外国家或地区存藏的汉字书籍。过去,学者们对域外汉籍或有涉猎,但其角度基本是文献发现和整理,而作为一个专门学科,从文化角度进行深入研究,则是近10年的事。目前,域外汉籍研究方兴未艾,在国内形成了许多学术重镇。学者们通过研究域外汉籍的具象形态与传播途径,从而构建不同的学术理论模式。早在20世纪90年代,法国学者陈庆浩先生提出了“汉文化整体研究”设想。①近些年,北京大学安平秋教授则对域外汉籍做出发散性解读,指出其核心是流传到域外的中国版古籍,其次为域外地区抄写、翻刻的中国古籍,复次是域外学人用汉字撰写的著作;南京大学张伯伟先生以“汉文化圈”来诠释域外汉籍形成的时代背景;复旦大学葛兆光先生则凭“异域之眼”,审视域外汉籍所展现的中国与东亚的文化关系;浙江工商大学王勇先生基于多年对日本汉文化的深入研究,提出“书籍之路”的构想。②所有这些同仁的努力,均给域外汉籍的研究,提供了不同的想法与视角。 我们一直致力于《域外汉籍珍本文库》的整理与编纂,③这个项目是把中国所不见存而庋藏在国外的珍稀汉籍引进回来,整理出版。迄今为止,我们共整理出版了800本近3000种汉文古籍。在长期的编纂实践活动中,我们总是在反复比对各种汉字古籍文本的异同,追溯汉籍传播的途径,思考汉籍文本所承载的特殊意义,并逐渐形成了自己成型的看法,这就是这里要讨论的“汉籍之路”。 一、丝绸之路与汉籍之路 我们认为,中国历史上的对外文化交流有两条道路:一条是丝绸之路,一条是汉籍之路。丝绸之路主要是中外物质文化交流的道路。丝绸之路的概念,是19世纪后期由德国学者提出的,各国研究者接受了这一概念,并习惯用它来解释古代中外文化交流的历史。但是,现在看来,这一概念有一定的局限。首先,中外文化交流不仅仅是简单的以货易货,还有精神文化的沟通。丝绸之路概念缘起于对东西方商贸交流的研究,对精神文化的关注稍显薄弱。其次,中外交流不完全是中国与西方的交流,也包括与东方其他各国的交流。尽管到了今天,丝绸之路的概念经过开拓,形成沙漠丝路、草原丝路、海上丝路三个部分,可是仍然无法包容中国与东亚、东南亚诸国交流的内容。再次,中外文化交流与经济商贸交流的线路,也不完全相同,在历史时间上也有较大的差异。所有这些,便是我们提出汉籍之路(Bookroad)的原因。④ 汉籍是精神文化的载体,汉籍之路是中外精神文化交流的道路。沿着汉籍传播的轨迹,寻找中外精神文化交流的道路,应该是当代学者的责任。王勇先生用“书籍之路”的概念⑤来研究中日文化交流,就很有新意。但是仔细琢磨,书籍之路的提法不如汉籍之路明确,探究的范围也不应该局限在两国之间,应该把汉籍之路作为打开古代中外精神文化交流史的钥匙。 汉籍之路的概念发萌于《域外汉籍珍本文库》丛书的编纂工作。在海外汉籍的版本调查、珍稀文献的收集整理过程中,我们逐渐认识到汉籍文献流传海外的一些特点。在古代,汉籍的传播是互动的、发散性的和点面结合的。在近代,汉籍的传播是被动的、线性的,珍贵的文献被不平等交易或战争掠夺到海外。毫无疑问,汉籍传播的形式与道路,无法与传统意义上的丝绸之路重合,而这方面的工作又是研究中外文化交流的主要内容。这样,突破丝绸之路的传统思路,构建研究中外文化传播与交流的新的理论模式,也就成为必然要求。丝绸之路是一条商贸的道路,汉籍之路是一条文化的道路。区别这两条道路,对于厘清我们概念的误会,拓展研究的视野,将会有一定的意义。 二、流传到域外的汉籍及其种类 什么是域外汉籍?过去我们常常认为,域外汉籍就是指流传到中国以外地区的中国古代的刻本、钞本、写本。其实,这种看法是有问题的,也无法得到国际学术界的共识。日本、朝鲜、韩国、越南等国家把这类书称作中国本或华刻本,为什么呢?因为他们也有自己的汉字书籍,也叫汉籍。这种在概念上达不到共识的现象不能不引发我们的思考。我们看到,在这个学科,我国学界还大多局限于以中国为中心的研究视角,多专注于历史上的中国文化对周边国家的影响或渗透。其实,这只是文化交往的一方面,而忽略了另一方面,即周边国家对中国文化的吸收、创造与反哺。 现在,通过汉字文献,我们不仅可以看到古代中国和其他国家的关系,而且也可以看到日本和朝鲜、日本和越南、越南和朝鲜之间的交流。这样就把古代东亚各国放置在汉字文化的背景下,探讨古代东亚在以汉字为媒介的条件下是怎样彼此交往和了解,即把东亚各国的文化作为一个整体来研究,这对于我们今天构建和谐的中国周边国际环境有重要的借鉴意义。在这样的研究理念指引下,无论中国版汉籍,还是朝鲜、日本、越南版汉籍以及西方人用汉字写就的汉籍都有其重要的研究价值。所以,我们研究的汉籍不应该都是中国人书写刊刻的;对域外汉籍,也不应该以民族的角度来理解,而应该以文化的角度来解释。汉籍就是用汉字书写、刻印的书籍,其主要内容包括中国本汉籍、日本本汉籍、高丽本汉籍、安南本汉籍,抑或可以简称为中国本、日本本、高丽本、安南本。 中国本即中国人写就或刊刻的汉文书籍。中国本的历史很早,据说《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是夏朝以前的4部著作,⑥是中国最古的书籍。这些书我们没有看过,似乎孔子也没有看过。所以孔子说:“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⑦1993年10月,在中国湖北出土的郭店楚简,应该是中国发现最早的原装书抄本文献,简共804枚,简上字数13000余个,内容为先秦时期的18篇典籍。同世界其他民族一样,文化的记忆,最早是口耳相传的,后来书写工具完备,文字也初步定型,才有了抄写本的书籍。当代的中国古籍学界,有一个提法很流行,即“写本时代”⑧。有些学者认为,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时期是中国书籍史上的“写本时代”,这一时期,造纸术已经成熟,雕版印刷尚未全面流行,中国古典书籍大多以纸质写本形式传播。这一时期流传下来的书籍和文书数量很少,因而弥足珍贵。其实郭店楚简和秦汉大量的简牍帛书,何尝不是写本?⑨一般认为,现存中国最早的刻本是存藏于大英图书馆的《金刚经》。⑩但唐代雕版印刷并不盛行。宋代沈括在《梦溪笔谈·活板》中说:“板印书籍,唐人尚未盛为之。”宋代以后,中国刊刻的书籍渐盛,中国的文化记忆得以系统且全面的保存。 高丽本又称朝鲜本。广义上的高丽本是指古代朝鲜半岛人写就或刊刻的书籍,内容应该包罗汉文、谚文和以谚文注释汉文的3类图书。在中国古籍学界,高丽本一般专指朝鲜半岛人写就或刊刻的汉字图书,即狭义的高丽本。朝鲜与中国一衣带水,文化渊源深厚。汉字源于中国,但其丰富和兴盛也有朝鲜人民的智慧和贡献。就汉籍来说,在东亚,高丽本汉籍的数量仅次于中国本。就内容来说,高丽本的内容舛误较少。如李壁笺注的《王荆文公诗》,(11)比现存的中国本注释多了一倍,据考证其底本源自一种未经后人删节的宋刻本,是王安石诗作的最佳刊本。(12)此外,高丽本更重要的特色是活字印本数量宏富,且品种多样。高丽本中不但有木、铜、铅活字,还有其他地区不太易见的陶、瓢(葫芦)、铁活字印刷的书籍。就版刻史的角度来说,元大德二年(1298)高丽朝刊印的《清凉答顺宗心要法门》,应该是现存最早的金属活字本,明正统三年(1438)李朝所印《通鉴纲目》,(13)应该是现存最早的铅活字印本。 日本本又称和刻本,(14)与高丽本一样,广义上的日本本是指古代日本人写就或刊刻的书籍。我们这里讨论的日本本实际特指日本本汉籍。这里选择用日本本而不用和刻本,因为和刻一词无法涵盖一些抄本和稿本。现代版本学术语的“汉籍”是由日本学者最先提出,原指流传于日本的中国刻本。日本把翻刻的中国书称作“和刻本汉籍”,把日本人用汉字撰写的著述称之为“准汉籍”(15)。这样归类,虽有其道理,但容易引发误解。早期的日本本的书籍大都以佛典为主。应该说,相较东亚其他国家,日本收藏的宋以前的汉文古籍是最丰厚的。前些年,中国有一个规模宏大的文化工程,即“善本再造工程”,当时入选善本设计了“唐宋编”一辑,但在中国却无法寻找到一本唐代刊本。在日本,仅在奈良正仓院中,就有隋代写经22卷、唐代写经221卷,总数达4960卷之多。日本从事汉籍刊刻的大都是寺院,“寺院版”在日本本的传播与发展历史上占据重要地位。日本幕府时期,开始采用活字,部分活字来源于朝鲜。 安南本,也称越南本。汉籍在越南流传的历史悠久。大概在15世纪,越南人开始大规模刻印中国古籍。越南黎朝圣宗,令国子监印行《五经》,嗣后,国子监的“监本”开始盛行。一般来说安南本的特征与中国本基本相同,以至于很多安南本被误作中国本。宋代,李天祚的《安南表状》,应是从越南传入中国的书籍。(16)《清史稿·艺文志》也误收了一些安南本。(17)越南阮朝时期,大量仿刻中国本,这一时期的安南本与清刻本颇类同,但只要仔细翻看就会发现,安南本多用越南纪年。 除以上列举的汉籍各个种类以外,还有琉球本等,兹不再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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