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中国古代史学批评史研究的方法和意义 任何一种科学研究,都应当重视研究的方法和研究的意义,方法是通向研究的目标并取得相应成果的途径。从一定的意义上讲,方法的正确选择与始终坚持,是科学研究成败的关键。史学史研究如此,史学批评史研究也是如此。 说到研究方法的重要,这使我们想起1948年毛泽东主席致历史学家吴晗的一封信,信中针对吴晗所著《朱元璋传》写道: 大著阅毕,兹奉还。此书用力甚勤,掘发甚广,给我启发不少,深为感谢。有些不成熟的意见,仅供参考,业已面告。此外尚有一点,即在方法问题上,先生似尚未完全接受历史唯物主义作为观察历史的方法论。倘若先生于这方面加力用一番功夫,将来成就不可限量。(36) 信中用语很严谨,很讲究分寸,说“先生似尚未完全接受历史唯物主义作为观察历史的方法论”,说明《朱元璋传》的作者吴晗先生主观上开始关注历史唯物主义了,所以这里用了“尚未完全”,并在“完全”二字下方加了着重号。这封信给我们的启发是,如果能够自觉地运用“历史唯物主义作为观察历史的方法论”,且多下功夫,那么在研究历史和研究史学方面,定能取得更大的进步和更好的发展。 历史唯物主义方法论对于历史研究具有重要的和广泛的指导意义。这里,我要强调两点,一是对历史的基本认识,二是把所研究的问题置于一定的历史范围内予以考察。 关于对历史的基本认识,恩格斯有这样一段论述: 正像达尔文发现有机界的发展规律一样,马克思发现了人类历史的发展规律,即历来为繁芜丛杂的意识形态所掩盖着的一个简单事实:人们首先必须吃、喝、住、穿,然后才能从事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等等;所以,直接的物质的生活资料的生产,从而一个民族或一个时代的一定的经济发展阶段,便构成基础,人们的国家设施、法的观点、艺术以至宗教观念,就是从这个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因而,也必须由这个基础来解释,而不是像过去那样做得相反。(37) 这是说明,人类的历史活动中第一位的是经济活动,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都是在这个基础上得以建立和发展,因而也必须从经济活动去加以解释。史学工作者不仅首先应当懂得这个道理,而且应当在这个理论指导下从事历史研究和史学活动。在这方面,侯外庐先生是我们学习的榜样,他在总结自己的治史道路和治史方法时,首先写道:“从历史唯物主义观点来看,思想是存在的反映。历史从哪里开始,思想进程也应从哪里开始。因此,社会历史的演进与社会思潮的发展是相一致的。例如,西周的官学、春秋时代的搢绅之学、战国时代的诸子并鸣之学、两汉的经学、魏晋的玄学、隋唐的佛学、宋明的理学、明清之际的早期启蒙思潮以及近代的各种社会思潮,都是和中国历史自身的演进相联系的。因此,我的具体方法是,在研究社会史的基础上,注重对社会思潮作比较全面的考察,力图把握社会思潮与社会历史的联系及其所反映的时代特点,进而研究不同学派及其代表人物的思想特色和历史地位。”(38)概括说来,这段话的核心思想是指出思想史的研究应当以社会史研究为基础,这一方面是使思想史的研究有了社会基础,另一方面也能更好地说明不同历史时期的思想的特点。这是非常明确的和具体的以历史唯物主义方法论为指导,制定了中国思想史研究的方法和步骤。中国史学史、中国史学批评史研究,同样应当以对中国社会史的认识为基础,对于史学史、史学批评史的解释,也应当以对社会史的认识为主要依据。必须承认,史学史研究者和史学批评史研究者在这方面还应当下大功夫、用大气力,把研究工作不断向前推进,而本书的撰述就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把所要研究的对象置于相应的历史范围之内进行考察,这是历史研究与史学研究实事求是的表现,是历史唯物主义方法论的原则之一,即:“在分析任何一个社会问题时,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绝对要求,就是要把问题提到一定的历史范围之内”(39)。质而言之,这个“绝对要求”,就是强调历史地看待历史的方法。就以中国史学批评史的研究来说,历史上的批评者们所批评的对象,大多是历史上的存在;而史学批评史的研究者所研究的批评者,自亦都是历史上的存在。对于前一种“历史上存在”,我们不能对当时的研究者提出“绝对要求”,此当毋庸置疑;而对于后一种“历史上的存在”,我们作为研究者就应当自觉地遵循这一“绝对要求”。这种区别,正是反映了“要把问题提到一定的历史范围之内”的原则。在这个问题上,马克思主义理论之所以提出“绝对要求”,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获得对于历史真相至少是近于历史真相的认识;如果离开了这一“绝对要求”,其结果必然是脱离了认识历史真相的路径。史学批评史的研究只有把历史上的批评者置于其所在历史范围之内进行考察,才能获得真知。因此,对于“绝对要求”的“绝对”遵循,就是十分自然的事情了。 在历史唯物主义的指导和运用的前提下,我们还要借鉴前人提出来的有益的方法。如刘知幾重视体例而且善言体例。他强调说:“史之有例,犹国之有法。国无法,则上下靡定;史无例,则是非莫准。”(40)《史通》全书尤其是内篇,大多在论述史书的体例和修史的体例,在讲体例的过程中广泛地涉及史学的其他问题。史学批评史的研究也要重视体例,一是判断研究对象的体例和体例思想,二是要求我们自身在撰述中遵循既定的体例,既要关注局部的体例,也要关注局部之体例与全局之体例的谐调及其一致性。总之,刘知幾的体例思想是应当借鉴的。此外,刘知幾提倡全面看问题的方法,也是值得借鉴的。刘知幾认为,历史撰述应坚持“爱而知其丑,憎而知其善,善恶必书,斯为实录”(41)的原则。这种具有一定的辩证思维的方法,在史学批评领域的运用具有特殊的重要性,它是帮助史学批评史研究者避免走向武断和片面的忠诚“卫士”。 再如章学诚关于知人论世的思想和方法,同样是值得借鉴的。他举出人们所熟知的正统问题为例,说明处在不同时期的人,一般都会有当时的认识和处置的方法,这是研究者与批评者所必须注意的。他这样写道: 昔者陈寿《三国志》,纪魏而传吴,习凿齿为《汉晋春秋》,正其统矣。司马《通鉴》仍陈氏之说,朱子《纲目》又起而正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应陈氏误于先,而司马再误于其后,而习氏与朱子之识力,偏居于优也。而古今之讥《国志》与《通鉴》者,殆于肆口而骂詈,则不知起古人于九原,肯吾心服否邪?陈氏生于西晋,司马生于北宋,苟黜曹魏之禅让,将置君父于何地?而习与朱子,则固江东南渡之人也,惟恐中原之争天统也。诸贤易地则皆然,未必识逊今之学究也。是则不知古人之世,不可妄论古人文辞也。知其世矣,不知古人之身处,亦不可以遽论其文也。身之所处,因有荣辱隐显、屈伸优乐之不齐,而言之有所为而言者,虽有子而不知夫子之所谓,况生千古以后乎?(42) 章学诚的这一段论述,有事实、有分析,不仅指出了陈寿、司马光同习凿齿、朱熹在正统问题的认识上和处置上的不同,而且从历史环境的差异进而指出二者不同的原因。这样,就做到了不仅知其然而又知其所以然。章学诚把这种思想和方法概括为“论古必恕”。这就是我们前面已经说到的“要把问题提到一定的历史范围之内”。以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绝对要求”同中国史学批评史上名家的认识相结合,这个问题的重要性及其方法论意义显得越发清晰和易于理解。 历史是复杂的,史学批评的现象也是复杂的。这就要求我们在研究和撰述过程中,针对具体问题作具体的分析。比如: ——对同一批评对象有所肯定,有所否定。这种情况,在中国史学批评史上,所见甚多,如班彪、班固父子评论司马迁《史记》,范晔评论班固《汉书》,都属于这种情况。在他们的批评中,肯定与否定之方方面面,都会激起人们的思考,不论赞成或不赞成这些肯定与否定,人们都会凭借自己的认识提出一些根据,这些认识和根据一旦写成文字,流传开来,又会引起更多的人思考,从而促进了人们对历史、对史学的深入认识。在这方面,刘知幾的《史通》和王鸣盛的《十七史商榷》,给人们提供了足够的思考空间。从整体面貌来说,这两部书在有所肯定也有所否定方面,显得很突出。如《史通·二体》篇论编年、纪传的长处和短处时,讲得很辩证;其《直书》《曲笔》则是对两种不同的作史态度进行评论;而《杂述》篇又对各种短书小说的文献价值作了全面的评论,等等。这都给人以深刻的启示。刘知幾说他的《史通》是“商榷古今”,这种“商榷”的理念和态度是极可取的。王鸣盛的《十七史商榷》和赵翼的《廿二史札记》,都是在“正史”范围内进行商榷,是其所是,非其所非,给后人留下了许多启发和许多可以进一步研究、探索的问题。 ——对同一批评对象的缺点,作有根据的否定。这在史学批评现象中也是常见的,从史学史上来看,吴缜的《新唐书纠谬》和《五代史纂误》可视为代表作。当然,这决不是说,吴缜的这两部书没有任何缺点,但总的来说,吴缜所“纠”之“谬”、所“纂”之“误”,大多可以成立,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对比较研究的对象作全面的、辩证的分析。如果说上一种史学批评方法给我们以某种警示,那么这里说的比较研究中的方法,则给我们以深刻的启示。明代史家王世贞比较国史、野史、家史的长短得失时,很客观地考虑到它们各自产生的条件,以及由于这种不同的条件它们才各有自身的特点,并对此作了辩证的分析。这不仅在史学批评的方法论上给人们很大启发,而且在理论上也提出了很有价值的结论,至今仍有重要的参考意义。 当然,在史学批评中,也有一些不妥当的、甚至是错误的作法。比如: 有一种情况是,对进行比较的对象作绝对肯定与绝对否定的评价。比较研究,是开展史学批评的一个必要的和有效的方法,正确的态度,应当是对比较的对象作全面的分析,从而得到较公允的结论。在中国史学上,有的比较研究者,对比较的对象陷于绝对肯定与绝对否定的境地,虽然也在理论上有所建树,但毕竟是一种片面性方法。如郑樵是一位很有成就的史学家,他的《通志·二十略》具有重要的开创性意义。但是,我们注意到他那篇影响极大的《通志·总序》,对司马迁《史记》作绝对的肯定,对班固《汉书》作绝对的否定,在比较研究的方法上,以及对评论对象的全面认识上,都给人留下了不少遗憾。 还有一种情况是,对同一评论对象从整体上作无根据的全部否定。这在史学批评上也时有所见。北齐魏收《魏书》被斥为“秽史”,唐太宗全部否定当时所见十八家晋史,明代学人不满本朝史学以至于说明朝无史学,等等,都应作具体分析。 这里,还有必要提到章学诚关于“文辞”的见解,尽管这并不是一个直接涉及治史的方法问题,但多少还是和方法有一定的联系。章学诚认为:“文辞非古人所重,草创讨论,修饰润色,固已合众力而为辞矣。期于尽善,不期于矜私也。”(43)章学诚引用春秋时期郑国大夫子产等人重视文辞而共同努力的典故(44),说这是“期于至善,不期于矜私”。可见,章学诚是把重视文辞视为个人即“矜私”的事情,故“合众力而为辞”,不能看作是重文辞的表现。显然,这里有一个潜在的问题,如若子产诸人不“合众力而为辞”,他们的社会实践能取得积极的效果吗?他们的故事,能为后人所称颂吗?换言之,孔子说到这件事,正是肯定子产等人的合作所带来的成功。在今天看来,这种“集体式”的重视文辞,是不是也可视为重视文辞的一种表现,尤其是志同道合的一个群体对同一领域进行研究,其著述真正做到了“合众力而为辞”,同样是值得称道的。而“期于至善”正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目标。 进而言之,在中国史学上,“文辞”为古人所重而又期于“矜私”者,并非无人。历来认为,班固是极重文辞的史学家,他认为自己所著《汉书》具有“函雅故,通古今,正文字,惟学林”(45)的特点,就含有重文辞的因素。《后汉书》作者范晔也是重“文辞”的史学家,他自称“吾杂传论,皆有精意深旨,既有裁味,故约其词句。”(46)范晔的这几句话,当是也包含着讲究“文辞”的意蕴。班、范在这方面的成就,在以下叙述的事实中可以得到证明,即南朝梁人萧统在《文选》序中特意讲道:“至于记事之史,系年之书,所以褒贬是否,纪别异同,方之篇什,亦已不同。若其赞论之综缉辞系,序述之错比文华,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瀚藻,故与夫篇什。”(47)萧统在《文选》的卷四十九和卷五十专设“史论上”和“史论下”,分别收入班固的《汉书·公孙弘传》赞一首,干宝的《晋武帝革命论》一首、《晋纪》总论一首,范晔《后汉书·皇后纪》论一首(以上“史论上”);范晔后汉“二十八将论”一首、《宦官传》论一首、《逸民传》论一首,沈约的《宋书·谢灵运传》论一首、《恩倖传》论一首,以及班固的《汉书》述《高祖纪》赞一首、述《成纪》赞一首、述韩、彭、英、卢、吴传赞一首,范晔的《后汉·光武纪》赞一首(48)。这不仅表明萧统对“史论”的重视,也包含他对所收入之论、赞的欣赏。近代学人如鲁迅之称赞《史记》是“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49),梁启超感叹司马光《资治通鉴》把历史写得“飞动”起来(50),都是大家所熟知的评论。如此看来,章学诚说的“文辞非古人所重”的论断,似非确论。 20世纪70年代末,白寿彝先生主编《中国通史纲要》一书,对文字表述提出一个总的原则:平实。而平实的具体要求是:明白,准确,凝练。明白是基础,准确是关键,凝练是提高(51)。可以认为:一个学术群体,可以尝试以平实为风格,以明白、准确、凝练为要求,在史学著作的文字表述上,探索一条“合众力而为辞”的新路径。 在中国史学批评史上,还有一种现象也是值得关注的,这就是史学批评者的历史命运及身后影响。如刘知幾撰《史通》,有人“深重其书”,认为“居史职者,宜置此书于座右”(52)。而唐末人柳璨则认为:“刘子玄所撰《史通》议驳经史过当”,于是“纪子玄之失,别为十卷,号《柳氏释史》,学者伏其优赡。”时人“以其博奥,目为‘柳箧子’。”(53)《新唐书》作者如此称赞柳璨,自亦影响对刘知幾的评价,说刘知幾“工诃古人而拙于用己”(54)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然而,经过明代学者郭孔延撰《史通评释》、王惟俭撰《史通训故》、清代学者浦起龙撰《史通通释》,《史通》的学术地位经过学术史的检验而逐步得到提高,为学界所认可。 再如柳宗元著《非国语》,目的在于“救世之谬”,他在《非国语·序》中写道:“余惧世之学者溺其文采而沦于是非,是不得由中庸以入尧舜之道,本诸理作《非国语》。”(55)然而,《非国语》问世后,既有人反其道而行之作《是国语》(56),更有人针锋相对地作《非〈非国语〉》。如宋人江惇礼撰《〈非国语〉论》,苏轼表示赞同说:“鄙意素不然之,但未暇为书尔”(57)。元人虞集之弟槃“尝读柳子厚《非国语》,以为《国语》诚非,而柳子之说亦非也,著《非〈非国语〉》。”(58)这些,反映了宋元学人对《非国语》的指摘。 明人黄瑜在其《双槐岁钞》一书中,归纳上述史事,作《非〈非国语〉》小札,写道: 宋刘章尝魁天下,有文名,病王充作《刺孟》、柳子厚作《非国语》,乃作《刺〈刺孟〉》、《非〈非国语〉》,江端礼亦作《非〈非国语〉》。东坡见之曰:“久有意为此书,不谓君先之也。”元虞槃亦有《非〈非国语〉》,是《非〈非国语〉》有三书也。同邪异邪,岂绍述而勦取之邪?求其书,不可得,盖亦罕传矣。今以子厚之书考之,大率辟庸蔽怪诬之说耳,虽肆情乱道时或有之,然不无可取者焉。(59) 黄瑜一面说柳宗元《非国语》“大率辟庸蔽怪诬之说”,一面又说《非国语》“肆情乱道时或有之”,可他毕竟承认《非国语》“不无可取者”,比前人已进了一步。 著名历史学家侯外庐先生就《非国语》中的一篇《三川震》的理论价值写道: 柳宗元不仅肯定“天地”为物质的自然存在,而且在自然运动问题上提出了“自”的观点,即自然自己运动的观点。…… 按“自”这一范畴,取之于道家,王充以来的旧唯物主义者对它作了唯物主义改造,以与“天”意的“故”作(有目的有意志的最初推力)对立起来。柳宗元的这种自然自己的运动观,更含有朴素辩证法因素。在自然界运动的根源问题上,他继承并发展了王充的传统,肯定无穷的阴阳二气在宇宙间不断运动,必然呈现出各种形态(如“动”与“休”、“峙”与“流”等等),它们并不受任何意志力的支配,而是“自动自休,自峙自流”、“自斗自竭,自崩自缺”,这八个“自”的四对命题是超越前人的理论。(60) 这是对柳宗元所提出的“自”的范畴之极高的评价,也在一定程度上为柳宗元《非国语》在中国古代思想史和史学批评史上的地位作了明确的肯定。 上述事例表明,史学批评家的“历史命运”往往是曲折多变的。但史学批评史确也表明,凡有价值的史学批评,终究是站得住的,是有生命力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