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历史人类学:推陈出新 法国年鉴学派不仅影响了1980年代中期以来的中国社会史研究,而且其强调的跨学科研究,尤其是历史学与人类学相结合,也勾勒出社会史—历史人类学的路径。过去一百年,不仅仅是中国的社会、文化发生了巨大变革,西方社会也多有变化,学术亦然。(20) 1990年代末,在中国的华南地区,因为受到弗里德曼(Maurice Freedman)、华德英(Barbara Ward)以及施坚雅(G.William Skinner)等英美人类学家的影响,再加上科大卫(David Faure)、萧凤霞、陈春声、刘志伟等人的直接提倡推动,“历史人类学”异军突起。这一新兴学术流派不仅受到西方人类学的影响,也与当代中国社会史研究的影响有关(如刘志伟、陈春声都是社会经济史研究的背景),其主要观念与研究方法没有脱离历史学(尤其是社会史)、人类学的基本内容,但把两者的优点加以精工设计,以“华南”为主要试验场,取得了令人瞩目的交叉学科建设成就,大可称誉为推陈出新。 与社会史曾经面临的问题一样,新出现的历史人类学也遭到了人们的质疑:它到底是一门交叉学科,还是一种研究范式?还好,主其事者很快认识到,没有必要给历史人类学下一个具体定义,没有必要回应人类学家的“跨界”质疑,必须以历史学为本位,把讲究时间的历史学与讲究空间的人类学结合起来,提倡社会学人类学的田野调查方法。进入21世纪,人们发现,历史人类学很快形成新的学术视野,取得大量学术成果,尤其是其念兹在兹的以田野调查为基础,以个案+田野文献+微观史学的研究方法,得到了很好的积累与整合,在历史学界产生了极大影响。 在1990年代初,香港的科大卫等人成立华南研究会,推动了历史人类学在粤港等地的展开与华南学派的形成。进入新世纪,中山大学历史人类学研究中心成立,其影响力迅速由南向北辐射,带动了华中、华北地区历史人类学的开展。对于“走出华南”的成功,相关学者表示,要进一步走向世界。(21)相比当下不温不火的社会史与不明不暗的“新史学”,可谓雄心壮志。实际上,这些年来,科大卫教授已在香港成功申请“西江计划”与“卓越计划”,开始展开跨省、跨国的区域性研究。 在材料分析方面,与新社会史提倡的所谓“建构”、“解构”不同,历史人类学重视结构本身及其形成过程。蔡志祥认为,研究历史就是要解决“过程”的问题,而非追溯源头,因为民众的生活是不断调整、变动的,社会网络和物质也并非固定不变。(22)萧凤霞也认为,当人们阅读史料或是发掘人们行为背后的意义时,这些史料和行为经历了层层地方上的及其更广阔意义上的历史过程,历史人类学家在田野行走,就是要观察、理解、分析这些过程,进而了解其人其事身处的世界。(23) 在研究对象方面,与区域社会史不同的是,历史人类学提倡超地域、跨地域,也就是说,所谓“华南研究”不能仅仅理解为“僻处华南”的地域研究。近年科大卫、蔡志祥、程美宝等华南学派的学者都提出这样一种观点,要超越华南,或是告别华南,“华南”是一个超越和包容学科界限的“试验场”,在取得一定成功之后,有必要“超越华南”,把眼光放到对于中国历史、社会和文化开展具备深度和广度的新的诠释的角度。(24)显然,这与人们熟知的社会史研究的目的在于“完整再现过去”的观念甚为吻合。 我们也要看到,毕竟历史人类学在中国的出现为时不长,还有值得商榷、值得完善的地方。例如,拿反对所谓“宏大叙事”来说,历史人类学选择了跨学科研究,尤其主张田野调查,注重微观研究,然而,这一姿态不也正是前述社会史所提倡的吗?还有,一方面提倡所谓历史学本位,一方面又强调人类学、社会学、民俗学等学科研究方法,难免使人怀疑,这是否会在涉足其他学科的同时,又被其他学科销蚀、同化呢?还有边缘-中心、小地方-大社会、社会-国家之间的张力,等等,都要打一个问号。这些问题不解决,则“推陈出新”之“新”,难免被打上引号。 拿田野调查来说,并非历史人类学的专利或专长,社会史-区域社会史也多有强调,必须注意其中的差异,有一年,我还在山东大学工作时,曾经与一位社会学系的教授交流过。他认为,历史学与社会学的田野调查有很大差别,前者做的是一种“历史调查”,就是实地走一遭,搜集一些口述资料和民间文献回来做研究;而社会学与人类学的田野调查,是直接进入作为研究对象所在的“空间”,与当地的人、事、物交融一体,做全景式研究。可谓一言道出差异。确实,“历史学本位”的学者具有良好的文献基础,但要做好历史人类学,“深入空间”的人类学方法更值得重视,如此才能使得两者的结合趋于完美。 值得注意的是,海外中国学学者不一定深入乡村做田野,也没有打出什么历史人类学的旗号,但他们却提供了很多优质论文著作,如孔飞力、魏斐德、柯文、裴宜理等人。与中国学者相比,他们接受的教育和科学训练包含了多种信息、知识来源,使之在研究中具有世界眼光;其次是不受形形色色条条框框的束缚;再就是他们经常来中国查阅资料、参加学术交流,具备了观察“国人”的田野经验。与之对应的是,人们在热衷于引进各种“西式武器”的时候,应当好好加以比较、分析与吸收,尤其是要提升自己的学养,开阔自己的视野,端正自己的态度。 改革开放以来,西方各种理论对于“文革”劫难之后“白茫茫”的中国学术造成了极大冲击,奉行“拿来主义”的我们,从中多有受惠。在史学潮流中引人注目的社会史、新社会史、历史人类学都是西方相关史学理论影响的产物。在中国这块颇具特色的土壤上,这些史学观念(或流派)的实践,产生了诸多正反、优劣、强弱等方面的影响,有必要加以认真的梳理,尤其是清理其造成自身“负能量”或曰局限性的因素。 兹事体大,仅举一例。社会史与历史人类学的研究范式,往往注重由下而上,缺乏由上而下;注重由里向外,漠视由外向里。社会史、历史人类学孜孜于小地方、短时段,念念不忘“进村找庙”、“进庙抄碑”,弗里德曼认为此举“给中国人类学带来了极为负面的影响,使中国人类学家丧失了研究整体中国文化、中国宇宙观及中国宗教的兴趣,也使我们丧失了对于分散的共同体与社团及国家之间关系的兴趣”。(25)西方年鉴学派-社会史原本强调大范围、长时段,例如布洛赫的《封建社会》以整个欧洲为视野,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的《腓力二世时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15至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都是以大区域、长时段入手的;汤普森的《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从各个社会层面探讨18世纪末至19世纪初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尽管也有《蒙塔尤》这类杰出的“微观史”著作,但其视野与分析路径绝不局限于某个山村、教堂,而是贯通国家、宗教、法律与社会。 反观中国社会史研究的“碎片化”问题,这是一面镜子。(26)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