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清华简《厚父》自发表以来其属性问题争议最大,有“夏书”“商书”“周书”三种说法。本文把“之匿王乃渴失其命”读作“之慝王乃桀失其命”,也就是说该篇所述有禹、启、皋陶、孔甲、桀等人物及事件,这种历史背景就完全可以排除“夏书”说;因完全未提到商王及其有关历史经验和教训,也不能说是“周书”;其属性应为“商书”。从《厚父》所反映的天命观、君臣关系、治民方式及对臣民提出“保教明德”的主张等方面看,这与西周初期武王、成王、周公等统治者的思想观念是完全不同的,也反映了其篇为“商书”而非“周书”。 关键词:清华简 《厚父》 “商书” 夏桀 “周书” 作者简介:王晖,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古文字与先秦史。 《厚父》见于《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第5册,[1]自问世以来,学术界对其属性和时代背景众说纷纭。大致可分为三说,其一认为反映夏代历史,为《夏书》佚文;[2]其二认为其篇虽反映夏朝的兴亡,但与《尚书·酒诰》和大盂鼎铭关于酒禁论旨相同,为针对商代覆灭而言,故为《周书》而非《商书》;[3]其三为《商书》,认为王为商汤,厚父为其大臣,是以君臣对话体的语书形式而形成的文献。[4]清华简《厚父》问世以来,其争议最大者,亦莫过于其篇之性质是“夏书”“商书”,抑或是“周书”?笔者认为,对《厚父》的性质和成文时代的研究,要首先对其文所涉及人物、事件、历史背景,以及所讨论的主题有比较准确的把握,但已有成果对《厚父》研究虽有很大的进展,但对文字的解读仍有一些重要问题尚未解决,特别是“之匿王乃渴失其命”是理解《厚父》一文性质十分关键的一句,目前对其句的理解解读是有问题的,以致形成对《厚父》整篇理解不准确,而其篇性质的理解也就难以准确。所以拙文从此句的重新解读说起,然后进一步探讨其文的时代背景和属性问题。 一、“之慝王乃渴失其命”:夏桀失命新释读 清华简《厚父》的释文包括整理者在内,各家互有差异,笔者根据自己的理解和看法,结合各家之说,重新释读如下: 王监劼(嘉)糹束(绩),闻前文人之恭明惪(德)。王若曰:“厚父!遹闻禹川,乃降之民,建夏邦。启隹(惟)后,帝亦弗(恐)启之经惪(德)少,命咎(皋)繇下为之卿事(士),兹咸又(有)神,能格于上,智(知)天之畏(威)哉,闻民之若否,隹(惟)天乃永保夏邑。才(在)夏之哲王,乃严寅畏皇天上帝之命,朝夕肆祀,不盘于庚(康),以庶民隹(惟)政之恭,天则弗斁,永保夏邦。其才(在)寺(时)后王之飨国,肆祀三后,永叙在服,隹(惟)女(如)台?”[5] 厚父拜手稽首,曰:“者(都)![6]鲁天子,古天降下民,埶(设)万邦,作之君,作之帀(师),隹(惟)曰其助上帝乱下民。之匿(慝)王乃渴,失其命,弗甬(用)先哲王孔甲之典刑,真(颠)復(覆)厥惪(德),湳(沉)湎于非彝,天乃弗若(赦),乃述(坠)厥命,亡厥邦。隹(惟)寺(时)下民(恐)帝之子,咸天之臣,民乃弗慎厥惪(德),甬(用)叙才(在)服。” 王曰:“钦之哉!厚父,隹(惟)寺(时)余经念乃高祖克宪皇天之政工(功),乃虔秉厥惪(德),作辟事三后。肆女(汝)其若龟筮之言亦勿可辶叀(转)改。兹少(小)人之惪(德),隹(惟)女(如)台?” 厚父曰:“于(呜)虖(呼),天子!天命不可漗,斯民心难测。民弋(式)克共(恭)心敬愄(畏),畏不恙(祥),保教明惪(德),慎肆祀,隹(惟)所役之司民启之;民其亡谅,乃弗畏不恙(祥),亡显于民,亦隹(惟)骨欠(祸)之卣(攸)及,隹(惟)司民之所取。今民莫不曰余保教明惪(德),亦鲜克以诲(谋)。曰民心隹(惟)本,厥作隹(惟)枼(叶)。引(矧)其能丁良于友人,乃洹(宣)弔(淑)厥心。若山厥高,若水厥渊(深),女(如)玉之才(在)石,女(如)丹才(在)在朱,乃是隹(惟)人。曰天监司民,厥征女(如)左之服于人。 民弋(式)克敬德,母(毋)湛于酉(酒)。民曰隹(惟)酉(酒)甬(用)肆祀,亦隹(惟)酉(酒)甬(用)庚(康)乐。曰酉(酒)非食,隹(惟)神之卿(飨)。民亦隹(惟)酉(酒)甬(用)败畏(威)义(仪),亦隹(惟)酉(酒)甬(用)恒疒狂(狂)。 笔者认为“之慝王乃渴失其命”一句,应以整理者之说读为“之匿(慝)王乃渴,失其命”,有的学者把“之慝王”属上句,读为“……惟曰其助上帝乱下民之慝。王乃遏失其命……”,[7]是不对的。“之”是“至”“到”“前往”之义。《论语·宪问》“君曰告夫三子者,之三子告,不可”,邢昺疏云“之,往也,往三子所告之”。[8]“慝王”之“慝”为奸佞之义,是指奸邪之王,“乃”是一个帮助判断的副词。[9]而“渴”则是“桀”通假字。这是《厚父》释读最关键的一个字。“渴”上古韵部为月部,见母;“桀”,上古韵部亦为月部,群母。二者韵部相同,声纽旁转,皆为舌根音,只为清浊塞音之分,所以古汉语中以“曷”为声符的形声字常常与“桀”字通假。(1)《诗经·卫风·硕人》“庶士有朅”,毛传云“朅,武壮貌”,陆德明《经典释文》云“朅……《韩诗》作‘桀’,云‘健也’”,[10]可知“朅”“桀”音同可以通假。(2)《墨子·备梯》“城希裾门而直桀”,而《墨子·备蛾傅》篇则作“城上希薄门而置捣[楬]”,孙诒让注云“‘捣’当为‘楬’,字之误也。楬,杙也”,[11]并云“直与置同,桀与楬同。言城上之人望裾门而置楬也”,“望裾门而置楬者,所以为识别,以便出击敌也”。[12] (3)《左传》成公二年“桀石以投人”,段玉裁注《说文》“桀”云:“此假‘桀’为‘揭’也,‘揭’,高举也。”[13]可知“桀”可通假为“揭”。(4)《诗经·王风·君子于役》“鸡栖于桀”,毛传云“鸡栖于杙为桀”,[14]可知“桀”此义与“杙”相同,是指木樁、木桩。《文选》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八首·刘桢》“朝游牛羊下,暮坐括揭鸣”,李注云“《毛诗》曰‘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牛羊下阔。’毛苌曰:‘鸡栖于杙为桀。’括,至也。‘桀’与‘揭’音义同”。[15]可知“桀”与“揭”音同而通假。(5)《庄子·天道》“又何偈偈乎揭仁义,若击鼓而求亡子焉”,《庄子·天运》作“又奚傑然若负建鼓而求亡子者邪”,清人王先谦《庄子集解》[16]以为“傑然”即“偈偈乎”,“偈”“傑”音同而假借。(6)近出清华简第8册《治邦之道》有“度其力以使之,饥滐、寒暑、劳逸,和于其□[身]……”(简11-12),[17]其文中“饥滐”之“滐”,整理者读为“渴”,[18]是对的。 “之慝王乃渴”中“渴”为“桀”的通假字,则知“慝王”就是指夏桀,是“失其命”的主语。这句是说奸佞夏王桀陨失了夏之天命。确定此句所说奸慝王就是夏桀,与下文所说内容就前后呼应了:“弗用先哲王孔甲之典刑,颠覆厥德,淫湎于非彝,天乃弗若,乃坠厥命,亡厥邦。”这正痛斥夏桀不用先哲王孔甲的典礼刑罚,颠覆孔甲美德,沉湎于非礼,上天就不再顺佑他,夏桀就天命坠失,国家灭亡。 《厚父》虽然有“夏书”“商书”“周书”三种不同的说法,但是绝大多数学者认为其篇是“周书”,但此说是值得商榷的。 从“之匿(慝)王乃渴(桀),失其命”,可见《厚父》一篇写了夏代最后一位王及其覆灭的情况,前面关于《厚父》属性的讨论,就有了很重要的突破。首先,认为《厚父》为“夏书”的说法明显就站不住脚了。因为《厚父》篇中的“王”只能是夏末夏桀之后的时代,也就是商初的商王。尽管其篇所蕴含的也是夏代历史文化,[19]但连夏桀覆灭的历史都写出来了,还能说是“夏书”吗? 至于“商书”“周书”二说中,笔者认为“周书”之说亦可排除。原因是《厚父》一文历述夏代初期禹、启、皋陶,以及孔甲、桀这些夏王的治民成功经验和覆亡的教训,若为“周书”,完全不提及商代的经验教训是不大可能的。以我们今天所看到的《尚书》为例,《酒诰》《大诰》《召诰》《洛诰》《无逸》等书篇中,周初武王、周公、召公、成王等周王和辅政重臣,凡谈到前代的经验教训,无一不是详商而略夏。此因也容易理解,对周初统治者来说,商代的历史更为接近,其成功之经验、失败之教训,印象和影响更为直接,更为深刻;而夏代则时代已经遥远了,历史的经验教训已不是那么直接,影响也不是那么深刻了。 而今天我们所看到的《厚父》,如果说是“周书”,可以说是反其道而行之了,因为其篇只谈夏代不言商代人和事,使人难以理解。但如果说《厚父》是“商书”,则其篇所见人物史实完全符合:《厚父》篇中的“王”自然是商王,厚父是商臣,二人在回顾夏代前期历史经验,尤其是回顾了夏末夏王桀覆灭的沉痛教训。其篇应是“商书”基本无疑。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