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克里奥尔欧洲移民后裔的退化 “克里奥尔”(creole)是文化人类学的一个术语,主要指两个完全不同种族的人通婚之后生出的子女,他们既具有两个种族的生理特性,又表现出与它们区别开来的新的生理特征。如塞舌尔共和国历史上欧洲人与非洲人结合生下的子女,美洲西班牙人与当地印第安人或黑人通婚生下的子女,他们通常被称为“混血种人”。其实,这种解释不是“克里奥尔”一词的原意,而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境况的变化所演绎出来的词义。“克里奥尔”这个术语的出现与地理大发现之后欧洲国家在海外建立殖民地有很大关系,最初是指在海外出生长大的西班牙和葡萄牙白人移民的后代,以便与在母国出生长大的第一代移民区别开来。西班牙语的criollo和葡萄牙语的crioulo都保留了这方面的内涵。英语的creole来自法语的créole,词义既有原始的含义,指在海外殖民地出生的欧洲人后裔,但更多的是指欧洲人与非欧洲人结合生下的子女,如墨西哥的梅斯蒂索人(Mestizos)以及委内瑞拉的巴多人(Pardos)等。“克里奥尔”在不同地区或国家对混血的人种所指完全不同,雷纳尔在《哲学与政治史》中采用了“克里奥尔”最原始的词义,指在美洲出生和长大的欧洲白人后裔,包括英属北美殖民地土生土长的白人在内。 从现在接触到的材料看,卡尔姆应该是阐述新大陆欧洲移民后裔发生退化的较早学者之一,他在英属北美殖民地考察时注意到这一令他惊讶不已的现象。卡尔姆是欧洲很有名的博物学家,他考察归国后撰写了三卷本的《北美游记》,其中谈到成长在北美洲的欧洲白人后裔的退化,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欧洲移民后裔的寿命在缩短。宾夕法尼亚殖民地的土生白人“通常比生活在欧洲的人有更为敏捷的理解力,但他们同样比欧洲人衰老得更快”。他以当地白人小孩为例加以说明,那些年龄尚幼者可以“轻松迅速地回答向他们提出的问题,由此可见他们似乎与年长者有着相同的理解力,但他们达不到欧洲人这样的年纪,几乎从来没有听说过出生在这一地区的人活到八九十岁”。言下之意,这个殖民地的欧洲移民后裔反应很敏捷,但比欧洲本土人衰老得更快。二是欧洲移民后裔的体力逐渐衰退。卡尔姆以当时发生的一场战争中他们的孱弱表现为例得出这样的结论:“显而易见,这些新美洲人在远征、进攻和长久的海上航行中,其勇敢耐久之程度远远不如欧洲人,他们大批地失去性命。对他们来说,让他们适应不同于自己成长的气候是非常困难的”。三是欧洲移民后裔女性的生育能力逐渐下降。在这一地区,妇女“比欧洲人过早地停止了生育子女。她们在40岁或45岁之后很少或从未生育过孩子,一些妇女在30岁之后就停止生育了”。卡尔姆对这些现象感到有些不可思议,询问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这种结果,但“无人能够给我满意的回答”。卡尔姆没有直截了当地谈到欧洲移民后裔退化的原因,只是在字里行间流露出主要是冷热无常的气候所致。(32)出于谴责殖民主义“罪恶”的需要,让欧洲人对前往新大陆望而生畏,雷纳尔接受了卡尔姆关于欧洲移民后裔在美洲自然环境下发生退化的观点,并在自己的著述中加以发挥,成为构建美洲全面退化框架的重要组成部分。 其实,对于生活在美洲的欧洲移民后裔退化,雷纳尔处于一种矛盾的心态,既不希望同根同种的美洲土生白人像印第安人一样发生退化,又想通过展现美洲全面退化的图景来指责专制体制在海外殖民给新大陆带来的“邪恶”,这种矛盾心态体现在《哲学与政治史》的字里行间,他对宾夕法尼亚殖民地教友派信徒的称赞就表明了这一点,把他们描写为节俭的农夫,过着简朴美德的生活。这个殖民地的居民“生活纯朴,这里的人最初就打算追求这种非常有利于健康和生育力的生活。在这里,男人享有与人类体质虚弱相匹配的幸福生活”。(33)类似语言在雷纳尔的著述中并非鲜见。雷纳尔没有像布丰那样把退化对象仅仅局限于美洲的动物和印第安人,而是把欧洲移民后裔也包括进来,与德波一样在这个论题上迈出了重要一步。杰斐逊对此评论说,布丰从来没有直言美洲白人发生退化,他“的确只剩一步之遥了,但他停在这里。唯独雷纳尔神父迈出了这一步”。(34)杰斐逊可能根本就不知道德波为何方人士,还以为提出此说的仅为雷纳尔。雷纳尔把退化延展到美洲的欧洲移民后裔身上,显然不是“标新立异”,更不是想在“退化论”中增添点“新东西”,而是有着更深层的政治目的。 在雷纳尔看来,受气候等自然条件的影响,美洲的动物与人发生退化是一种很难扭转的趋势,这是“气候的法则”,正是在这种法则的作用下,“每个人、每种动物和植物都只能在其原土壤生长和繁盛。对自己本土的热爱似乎是大自然的铁律,适宜于所有生命体,犹如保护它们存在的愿望一样”。(35)雷纳尔这段话的意思很明确,离开本土而迁徙到异国他乡的动物与人,一旦失去多少代已经适应的气候等自然条件,必然出现不适应,生命机体会发生退化。这是支撑雷纳尔把退化对象扩展到欧洲移民后裔身上的理论基础,欧洲移民后裔呈现出退化的特征,显然是他们的祖辈从欧洲迁徙到气候条件比较“恶劣”的美洲定居的必然后果。即使是处于种族分层宝塔顶端的白人,大概也要服从大自然的这一“铁律”。这样,“移居到美洲诸岛的欧洲人应该与他们携带的动物一样发生退化”。(36)不过,移居到美洲的欧洲人不是被动地服从这一自然法则,而是会通过努力改变自然环境使之更有利于自己生存。正是这样的生物特性,他们比动物退化要慢很多,只是经过几代之后才显现出一些与本土欧洲人的异状。雷纳尔以加勒比诸岛的克里奥尔人的生活方式为例试图证明这一法则,他对生活在这些群岛的克里奥尔人很少有激烈谴责之语,也未公开讲他们身体机能发生退化,只是把气候对克里奥尔人的影响,在描写他们生活的文字中体现出来,让读者明显感到他们的生理特性还是与本土欧洲人存在很大差异。克里奥尔男性放荡不羁,过着纸醉金迷的奢侈生活。正是由于这种长期的纵欲,他们的体内器官发生退化,“几乎不可能抵御炎热的气候”。抵御疾病的器官功能下降导致定居在这些岛屿上的克里奥尔人大批死亡,包括来自英国、法国、荷兰、丹麦和西班牙等国的移民及其后裔。(37)雷纳尔对生活在美洲不同地区的克里奥尔人似乎不是使用同一个标准,他描述西属美洲殖民地的克里奥尔人时写道,他们“丝毫不比野蛮人强多少,与印第安人不相上下”。对葡萄牙殖民地的克里奥人更是不客气,指责他们“十分懒惰,腐败不堪,沉迷于声色犬马。唤醒这个退化种族的唯一方法是把一些勤劳之人置于他们眼前,分配给他们一片适宜耕种的土地”。(38)西班牙和葡萄牙美洲殖民地的克里奥尔人在血统上已发生改变,雷纳尔谴责他们发生退化与其本人对殖民主义的强烈厌恶是相一致的。 英属北美殖民地是雷纳尔关注的重点,在这些殖民地,欧洲移民后裔是否发生退化关系到雷纳尔对布丰退化理论的发展有无可靠的论据或基础。一位学者断言,雷纳尔“作为一名法国人,很容易把美洲退化命题扩展到英属美洲殖民地”。(39)这种说法或许有些道理,但显然过于简单。仔细翻阅《哲学与政治史》,雷纳尔对英属北美殖民地的称赞之语远多于西属美洲殖民地,法国的原殖民地主要集中在北美地区,在这个地区生活的法国移民后裔大概最多。在雷纳尔本人的内心深处,他或多或少有些偏向北美,从他对北美自然环境和社会习俗的描述中可以隐约地看出这一点。不过,要是生活在这一地区的欧洲白人后裔与本土欧洲人无任何区别的话,那雷纳尔的“退化观”便毫无引起人们关注的新颖之处,他想借此来批评专制制度和殖民主义的政治目的势必难以实现,终会落为笑柄。因此,雷纳尔尽管对生活在北美地区的欧洲移民后裔改造生存环境多有赞誉,(40)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将他们归入“退化”人种的名目之中。美国著名历史学家小施莱辛格对此评论说,无人能够“比法国的雷纳尔神父使这种状况更具有刺激性而又更锲而不舍”。(41)与雷纳尔同时代的欧美学者对他的美洲观进行反驳,主要集中在雷纳尔对英属北美殖民地白人移民后裔退化的论述上。 雷纳尔把最初定居在英属美洲殖民地的欧洲白人分为三类,第一类是“自由人”,人数最多;第二类为“罪犯”,被母国法庭判决后遣送到殖民地,通过法官卖给了种植园主,劳役年限7-14年不等;第三类为“契约奴”,他们在母国一贫如洗,甘愿卖身为奴,换得前往美洲的一张船票。他们受主人支配,服役期限长短不一,视双方签署的契约而定,一般不会超过8年,期满后即可加入到“自由人”行列。后两类人的特性是不固定的,最终都会成为“自由人”。雷纳尔只要揭示出“自由人”发生退化,那生活在英属北美殖民地的所有欧洲移民后裔的退化自然就是不可避免的趋势了。其实,雷纳尔在讨论这些殖民地的生活状况时,赞扬的语言中已暗示着当地居民生理机能已经发生一定程度的退化。这些克里奥尔人“比欧洲人反应更为敏捷,成熟也比欧洲人早很多,但他们的寿命不是很长”。(42)到了讨论“自由人”时,雷纳尔便在这些基础上进一步发挥,声称克里奥尔“自由人”迄今为止“已经发生了显而易见的退化”。雷纳尔写道,这些克里奥尔自由人“最初还能灵活敏锐,很容易领悟思想,但他们不能聚精会神,也不习惯进行持久的思考。令人吃惊的是,美利坚尚未产生出一个优秀的诗人,没有一个熟练的数学家,在任何艺术或科学领域都没有一个天才。他们在每个方面几乎都表现出某种天赋,但无论如何却没有一个著名的天才。他们先于我们早熟和成熟,当我们达到智力的全面开发时,他们却远远地落在了后面”。(43)塞缪尔·威廉姆斯认为,雷纳尔上述之言是对“生活在美洲的欧洲人后裔发生退化的描述”。(44)威廉姆斯似乎不大清楚雷纳尔如何能够作出如此断言,话语中包含着对雷纳尔此论的强烈批评之意。不过,如果对雷纳尔的整个美洲观详加考察,他得出英属北美殖民地欧洲移民后裔发生退化的结论应该为情理之中,是美洲自然环境“缺陷”造成生活其上的动物与印第安人发生退化的逻辑延伸。 雷纳尔是一位影响很大的学者,至少在他所处的启蒙运动时代是这样。《哲学与政治史》尽管出自多人之手,但主要体现了雷纳尔的思想。因此,对这部多卷本著述的褒贬毁誉自然由他独自承担。这部书完成之后最初在法国被禁止出版,雷纳尔本人遭到法国当局迫害,被迫流亡国外。1770年该书第1版在荷兰阿姆斯特丹出版之后,即刻在欧洲学界掀起波澜,一时洛阳纸贵,供不应求,雷纳尔由此名声大噪。从第1版到1820年,这部书进行了37次再版和修订,还不包括大量的盗版在内,与此同时,先后被翻译为英文、德文、荷兰文、意大利文和西班牙文等,在欧洲国家广为发行。(45)一部学术著述能够不断再版和修订,这在当时不敢说是绝无仅有,但恐怕很少有同类著述能够与之相比。《哲学与政治史》在当时影响非常广泛,从平民百姓到执掌国家权力的政要,欲要了解大洋彼岸的陌生世界,无不将之视为经典拜读。一位学者由此评论说,这部著作创造了一个“新时代意识”的中心文本,生活在那个时期的人是“读雷纳尔《哲学与政治史》的一代人”。(46)18世纪后期欧洲绝大多数人对美洲的了解基本上没有走出想象的局限,他们对异国情调的新大陆抱有浓厚的兴趣。在弘扬“理性”的启蒙时代,欧洲人更需要知道处于“蒙昧野蛮”状态之下的美洲究竟与“文明”的欧洲有何区别,差距到底有多大。雷纳尔这部书出版正逢其时,成为“所有欧洲人对美洲地理、植物、政治和殖民感兴趣的起点”,随后也成为“革命时代法国人对美国观察的起点”。(47)雷纳尔一生从未到过美洲,或许他根本就不愿意踏上这片已经和正在退化的土地。他对美洲的描述夹杂着浓厚的个人偏好,在真实与想象中勾画出美洲的全景。这样,雷纳尔对美洲的描述难免漏洞百出。不过,这丝毫没有影响到这部书对欧洲读者产生的强烈吸引力,很大程度上满足了他们对美洲的猎奇心理,在阅读美洲各个方面都显得“低劣”的文字中形成了欧洲文明优越的自豪感,对他们脑海中塑造美洲的负面“他者”形象的确起到了不可低估的作用。 雷纳尔在世时曾宣称:“如果我的著作在未来几个世纪还能发现一些读者,面对着我对激情和偏见的冷漠,我希望他们不要知道我是来自哪个国家,我曾经生活在哪种制度之下,我从事什么工作,我宣称信奉何种宗教派别。”(48)这番话反映出他对这部书能够成为传世之作的自信,但雷纳尔并未如愿以偿。不可否认,书中描述的美洲状况多为真实情景,美国第一代地理学家杰迪代亚·莫尔斯说,他撰写美国地理概论中路易斯安那地区时参考了雷纳尔对北美地理概况的描述。(49)然而,真实状态的展现通常为常识,很快就有许多学者写出了比这部书更具有普及美洲知识作用的书籍,这部书自然就被搁置一旁。更为重要的是,能够体现雷纳尔美洲观的内容,后来证明多是一种凸显欧洲文明优越的想象,在现实中几乎不存在,美洲土著人和欧洲移民后裔的退化即属此类。想象一旦被事实证明为谬误,这部书很快就会被人们所抛弃。此外,雷纳尔不是一位坐在书斋中钻研高深学问的学者,他的这部书之所以在当时产生如此大的影响,与他把对美洲的描述与欧洲现实政治密切联系起来有很大关系,美洲成为一面谴责欧洲专制制度“邪恶”的镜子。这种对“自由平等公正”的讴歌在当时专制制度盛行全球的时代确实起到了正面积极作用。然而,雷纳尔为了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却是以把美洲描述为低劣或退化作为谴责欧洲殖民主义在海外之“邪恶”的筹码,美洲土著人与欧洲移民后裔成为欧洲人追求自由的牺牲品。雷纳尔的这部书曾风行一时,在启蒙运动时期欧洲人对美洲“他者”形象构建过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但没有经受住时间流逝的考验,最终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之中。他的美洲退化之说,历史已经做出公正的评判。因此,雷纳尔这个在启蒙运动时期叱咤风云的人物被后世所遗忘乃为历史发展的必然。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