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史学传统中的“实录”意涵及其现代意义(4)
当“书写者”与“被书写者”两造俱在“当世”的状态中时,其间所需要养成的一种道德勇气与道德判断能力,吾人确实可以体会“史识”与“直书”等词汇的实有意涵。 唯其“直书”,才能“彰显善恶”,其作品、其史述,才能是一种“实录”。这样我们才能了解在《史通·辨职》篇中将历来史官区分为三种月旦流品,刘知幾何以会将董狐、南史置于最上,而一反我人所成习之印象,近代以来历史教学中的第一流史学家太史公司马迁,反被置于第二等之故。《辨职》篇云: 史之为务,厥途有三焉。何则?彰善贬恶,不避强御,若晋之董狐、齐之南史,此其上也。编次勒成,郁为不朽,若鲁之丘明、汉之子长,此其次也。高才博学,名重一时, 若周之史佚、楚之倚相,此其下也[9](卷二内篇,P87)。 对刘知幾而言,“通古今之变”的史家,只能是第二流的,而一种能将道德转化为历史书写(史笔)行动并将其置入权力结构紧张冲突实境中的史官,才是真正值得赞许 的典型。在21世纪的今天,长期以来受到近代-西方史学方法的习染,我们便常会以司马迁为中国第一等的大史家,而“成一家之言”也就当然地成为历史学门训练学子与学 人的自我期许的要求,当然,这也正好显示了纯学术中的对现实之不再参与,以及历史学就是以研究“过去”为学问,“当世”的“实录”精神在现代之遗落,也正由此可见 。这种近代以来对“史学是什么”以及对“成一家之言”的纯粹学术性作为自我要求的意识,与对司马迁的印象与定位的方式正相表里,然而却未必是以“直书”、“实录” ,以“当代褒贬”为主义的史学及史家所追求的精神与价值之所系。正是在这里,由“ 司马迁”地位的古今不同之认知,不仅正好反映了两种史学观的不同与时代之变迁,也 使我们警觉到,我们今日所处的史学世界,应当是与古人的史学世界有所同有所异。而古人如刘知幾辈所代表的史学典型与传统,它的价值,它的内含与核心意义,它的理想与目标,以及它所认同的史学之功能,对人间政教之所能参与度的上限与职责之责任感,恐怕都与今日以学术研究为导向的历史学有其根本之大异。当然,如果强调政治不当介入学术、干预学术的现代学术之精神,能够在引起我们的自省中,有助于提升史学对人间政教风化的更大作用,即合两者之长于一炉,则自是上善。反过来说,在学术研究为导向的自期中,“史学家”能否成为“史官”型的学者?以董狐为期许的那种典型之内涵与意义能否重新再现于今日,则是否也正是当所深省于今日与前瞻21世纪文明道途之一重要方面呢! 然而,“实录”的实现确乎是“难”,否则刘知幾便不必在《史通》中直指此义为其核心了,而难处所在,也正就是“实录”核心义之所在。刘知幾所推崇的董狐或是南史,是从属于赵盾或崔氏,因而曲笔伪录,还是直书实录,这也正是史笔书写之难,难处所及,真实义顿现。刘知幾书写《武后实录》,是“忤时”还是“顺 从”?是“顺从”为现实,还是“忤时”而追求真实?《忤时》正是《史通》中的一篇篇 名。当“顺从”作为史官自己置身局中存在的一种现实时,“历史叙述”也就成了一种 “曲笔伪录”,显然这并不是史学上的“真实”,从而也是应当批判的一种“现实”, 就像刘知幾批判魏收一样;当“忤时”成为一种自身存在的现实时,从而“实录”也就有可能出现,虽然环顾与逼临的,正是一种“威胁”性的现实。“实录”因而是和自身所在的现实中的一种道德勇气的行动联系在一起的。但在人的现实性中,却很难也很少出现此种勇敢的行动,因而对过往历史人物的行为认知,也就由自身所在的现实世界中,产生了一种陌生感,史官作为人的在世,如果自身不能了解自身的现实与真实的相互显现性与价值性,又如何能了解他人,了解过去的人,了解现在的人,了解事局中人的存在与价值的意义。“夫人不知善之为善,则亦不知恶之为恶”,即便是对“过 去”的历史人物之彰善贬恶,要达乎“实录”,亦是多么地不易!因此,知幾认为 必须从现实性出发,才能对“褒”或“贬”有所体知,而褒或贬亦正是其对“现实性” 中所蕴含的“真实性”的一种认知、一种体悟、一种批判、一种赞扬或贬抑。因而“实 录”之“难”,正在于现实与真实中原有一种张力,一种相互遮拨的存在,不仅“历史 ”如此,“人”即是如此。 “现实”的重要意义,在于它是我们活生生的当下与生存场域,由于“现实性”的丧失,使得历史在一味追求“真实”时,沦为一种仅能称之为“历史哲学”者,一味以“ 褒贬”为“真实”,使“现实”仅仅沦为素材,因而抹杀汉唐,使得“三代”成为一种虚悬的架空设想,成为僵化的叙事。反之,则由于一味追求“现实”,导致历史中真实性的剥落,人的存在遂仅成为一种“无可能性”的状态,成为一种仅仅存在于“被描绘”状态中的“人”。当历史叙述提出忠于客观现实的描述之蓝图时,并未能提出什么关 于“人”的反思、反省,因而历史中真实的一面将被剥落,而中国史学传统中向“道”的一面,也遂丧失,在近代性的解释之下,不仅被遮盖了其向道性,甚且被批判为不够客观。但显然实情并非如此。我们顶多只能说,以“彰善显恶”为核心的实录史学,与近代的客观研究之学院式史学,是两套不同的史学世界之存在。如果中国史学传统是相对于“近代”以来的另一套史学世界时,我们能否前去理解另一套史学世界的意涵呢? 总而言之,“现实”与“真实”是作为“历史叙述”形态存在的“实录”所同时摄含 之两境。将真实剥离出来单独存在,传统的历史叙述所走的显然并非这样的一条路,因 为它既不是了解“人”的路,也不是了解“过去的人”的路。中国史学传统中的“实录”同时兼赅与俱摄“真实”与“现实”于“一”,这就是因为“实录”的写作,缘于史 官/执笔者,而史官/执笔者,又缘于一种“当世”而来的道德实践之勇气。缘于“现实”虽然是一种根本性生活的场域,但又不能满足于它,我们的现实存在的生命本身并不 能使我们满足,想要更深地追求点什么,“道”的关怀与理想性、自省性就注入了。而“人”本身对于“现实”所产生的趋向“真实”之体验、反省与感知,经过自觉而由执 笔之文字呈现,并在史笔下成为历史叙述的书面文字,这才总会让人觉得在所谓的“事”中,似乎还多了些什么!我们不妨便视此种状态正是“实录”史学传统中的史官们想 要追求与臻至的境界--彰善显恶的“实录”境界,与自我要求在人世中作为“人的行动”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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