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维新与社会变迁(笔谈)(5)
这一类文字在汉学与宋学的家法之外别成一路,既不能以逻辑通,也不能以义理通,剩下来的只是些独断。独断不会产生说服力,其不为多数人喜欢是理所当然的。然而康有为的独断又是在社会变迁的历史过程中产生的,并因之而耐得住读史之际的咀嚼。与“中体西用”之确然自信相比,他以西学解读孔夫子的心路之中其实已不再有足够的自信。牵强附会和穿凿独断的背后,正是中国自我形象破碎所留下的一片惶急与悲哀。二千年来儒生心目中的万世师表在西化中变成了素王和教主,随之而来的是儒学的异化。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的老师陈旭麓先生说过:康有为是近代中国第一个新儒家(他说:十九世纪的新儒学为了变革而把西学引入孔学;二十世纪的新儒学则是面对欧风美雨的冲涮而苦苦固守本位文化)。 当社会思想已经面临嬗蜕的时候,儒学的异化便不会是一种个别的现象。初版于戊戌年间的《天演论》以进化为国人启蒙,留下了长远的思想影响。但以当时而论,它最能震动人心的地方却在于“物竞天择”那一套道理。五十年来,民族矛盾的逼迫使忧时之士常常申论“势”与“理”。前者讲的是强弱和利害,后者讲的是善恶和是非。为势所抑的中国人始终在心里守护着理。然而“物竞天择”以天道和运会倡说强弱利害,遂使善恶是非一面不能不奄奄消歇。时人说:“自严氏之书出,而物竞天择之理厘然当于人心,中国民气为之一变”(《民报》第2号,《述候官严氏最近政见》)。后来随风远播的“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正是由物竞天择推演出来的一种认识。这个过程摧毁了儒学中的许多道理。严复在《天演论》自序中说:“今夫六艺之于中国也,所谓日月经天,江河行地者尔。”他自认是一个儒者,但经他改造过的进化论,却使越来越多的中国人从精神上疏离了圣人之教,而后是二十世纪儒学的普遍衰弱。 与制造思想的康有为、严复相比,“自梁启超、徐勤、欧榘甲主时务报、新知报,而异学之诐词、西文之俚语,与夫支那、震旦、热力、压力、阻力、爱力、抵力、涨力等字触目鳞比,而东南数省之文风,日趋于诡僻,不得谓之词章”(《长兴学记驳议》)。种种来自经史之外的东西移入笔端,以文字的魔力鼓荡一世,使人欢喜使人愁。这些从儒学中异化出来的文体为更新的思想创造了一种载器,此后的知识分子便一代比一代走得更远。 戊戌维新与上海熊月之 戊戌维新作为政治改革运动,中心在北京,作为思想启蒙运动,中心在上海。十九世纪末的上海,因其独特的政治格局,相对自由的文化环境,对维新思潮的酝酿,维新运动的发生、发展,产生了极其重要的影响。变法运动失败后,上海在救援维新志士方面,在继续维新宣传方面,发挥了任何其他城市无可替代的作用。 鸦片战争以后,特别是第二次鸦片战争以后,社会危机四伏,边疆危机,内战危机,财政危机,人才危机,生存危机。稍微留心国事的人都意识到,中国社会再也无法沿着原有的道路一成不变地走下去了。改良思潮因之而起。处在中国对外联系前沿和矛盾漩涡中的上海,对这一危机感觉特别敏锐。改良思潮在这里酝酿,改良思想从这里传播。 上海知识分子关于变法的议论,可以上溯到五十年代。在1857年出版的上海第一份中文期刊《六合丛谈》上,松江人韩应陛写的《用强说》、王利宾即王韬写的《反用强说》,都是讨论变法问题的时论文章。六十年代,寓沪西人所办的《上海新报》、《教会新报》上,不时有议论时政、倡导变法的文章。冯桂芬在1861年所写的《校邠庐抗议》,系统地提出了社会改革的设想,代表了那个时代的最高水平。他拟订的变法设计,诸如变官制、汰冗员、公黜陟、复乡职、制洋器、采西学、变科举、改会试、广取士、变捐例、兴水利、均赋税、收贫民等,在以后三十多年中,不断为其他启蒙思想家所征引、发挥,乃至到戊戌时期,光绪皇帝还曾命令将《校邠庐抗议》印刷给百官,作为变法参考书。冯桂芬思想中,最有时代意义的,是他对文化价值的认定,不以其来自何方、创自何人而定其价值,而以“善”为唯一标准,所谓“法苟不善,虽古先吾斥之;法苟善,虽蛮貊吾师之”。这是在西方文化涌来之际,勇于吸外来文化,充满自信的相当健康的文化心态。正是从这一标准出发,他不顾时忌地提出,中国与西方相比,“人无弃材不如夷,地无遗利不如夷,君民不隔不如夷,名实必符不如夷”。这四不如夷,囊括了中国与西方在人事、经济、政治、文化等方面的差距。这种不崇古、不鄙西、开明而健康的文化进取意识,在六十年中国,没有第二人。 自七十年代到甲午以前,中国变法的呼声,大半由上海发出。集买办、文人、实业家于一身的郑观应,以其过人的眼识,由《救时揭要》而《易言》而《盛世危言》,呼吁变法持续二十多年。设在租界的《万国公报》与《申报》,由外国人经营,清朝政府管不着,变法论说连篇累牍。什么君主制不如君民共主,什么三权分立,什么《论西国自由之理相爱之情》,什么《论中国教育之法不及泰西》、《论中华祛弊变法必先以学校为本》、《开铁路有十利说》,议官制,批八股,论实业,应有尽有。那时,清政府对报刊宣传功能还懵里懵懂,还不晓得要制订新闻管制条例之类,因此,变法之议,刺耳之言,汩汩滔滔,流向全国。至于《万国公报》是如何影响了康有为,梁启超如何路过上海因购买《瀛寰志略》而生变法之思,谭嗣同如何向傅兰雅讨教西学,那早已为学术界耳熟能详。 甲午战争失败以后,康有为等在北京发起公车上书,维新变法由书生议论发展为政治活动。此后,变法成为举国上下的中心议题,宣传变法的报刊、学会在各地竞相创办,上海最为突出。据统计,从1985年至1898年,维新派在全国创办了近40种报刊,其中27种在上海发行;全国先后成立过78个学会,其中有17个在上海。上海成了维新宣传中心。《时务报》从1897年第18册起,附有一个英文标题:The Chinese Progr-ess,意为“中国进步”,标示着她以整个中国作为自己的关怀对象。确实,此报发行量之大,影响之广,文体之新,在中国报刊史上,在中国启蒙运动史上,都竖起一座丰碑。经过她的有效宣传,精英思想成了社会舆论,变法成了时尚。难怪有人称《时务报》的创办“为中日战后维新百度之第一美政,足以昭示五洲万国而无愧”(王元稚致《时务报》馆,《汪康年师友书札》第1册第51页)
(责任编辑:admin) |
织梦二维码生成器
------分隔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