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务运动发轫于1861年初。当时留守北京议和的钦差大臣恭亲王奕欣,领衔上奏《统筹全局折》,经过王公大臣会商同意和咸丰批准,正式设立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从此,洋务运动便正式开场。1894年9月,中日甲午战争爆发,洋务派苦心经营十余载的新式陆军和北洋舰队一败涂地,清政府被迫于次年4月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洋务运动从此而宣告破产。 洋务运动持续的时间长达35年,作为中国近代化的开端,受到史学界的普遍重视。洋务运动可谓中国近代化的第一炮,可是这第一炮并没有放响,基本上是失败了,没有把中国改变成为独立的近代资本主义社会,因而引起了对洋务运动不同评价的持续论争。 这一论争从洋务运动开始起,历经旧中国近90年,新中国48年,仍未能论争出一个“定论”来,可以说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以下仅就我所了解的洋务运动评价与研究的情况,做一概略的回顾,聊供史学界同仁讨论批评,以期推动有关研究工作进一步深入。 一、旧中国90年的评价与研究 (一)晚清统治集团内部洋务派与顽固派的论争 晚清统治集团原本都是顽固派,洋务派是从顽固派阵营中分化出来的,两派维护和巩固封建统治的目的是基本一致的,但采用的手段和方法则迥然不同。洋务派主张向西方学习,引进西方科学技术,顽固派则坚持中国的封建传统,反对西学。 两派最激烈的论争共有三次:第一次是1867年(同治六年),围绕着同文馆培养洋务人才,应否招收正途出身学员问题的论争;第二次是1874年(同治十三年),围绕着设厂制造船炮机器和筹备海防的论争;第三次是1883年(光绪八年)开始的围绕着建筑铁路问题的论争。在两派论争过程中,顽固派对洋务运动的各项措施,竭尽攻击之能事。他们抬出了“礼义廉耻”、“天道人心”和“用夏变夷”等封建教条,全面地反对学习“西学”,说什么“立国之道,尚礼义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攻击洋务派提倡“西学”,是“捐弃礼义廉耻的大本大原”,是“败坏人心”,是“用夷变夏”;甚至攻击侈谈洋务者是“祸国殃民”,是“洪水猛兽”。他们指责洋务派自造船炮是“虚耗国帑”和“便于浮冒”;特别反对推行耕织机器,认为“夫四民之中,农居大半,男耕女织,各职其业,治安之本,不外乎此……机器渐行,则失业者众,胥天下为游民,其害不能言矣”。他们反对洋务派开采矿藏,修筑铁路,筹设银行,便利商民等措施,认为“古来圣君贤相讲富强之道者,率皆重农抑商,不务尽山泽之利,盖所称为极治者,亦曰上下相安,家给人足,足以备预不虞而已”。认为这些措施会“便利外国侵略”,“妨碍小民生计”。甚至认为开矿修路,会“震动地脉”,“破坏风水”,要求“永远禁止”。 他们对经办近代工矿的洋务派,不断进行人身攻击,指责周馥、盛宣怀、杨宗濂、马建忠辈,“其人皆屡被讥弹,而时号通晓洋务,专能依据洋书,条陈新法,阳为创设,阴便私图”;“皆唯利是图,通外洋以蠹中国”。特别对其中从商人买办出身的人员,更是十分轻蔑。如攻击丁日昌“曾以诸生充洋行雇员”,“矫饰倾险,心术不正,实为小人之尤”。攻击唐廷枢等是“洋行厮役,专一凭借官势,网利渔财”;是“病国奸商,害民巨蠹”。至于洋务派官僚在经济活动中所暴露出来的一些贪污腐败弱点,更成为顽固派进行攻击的炮弹和把柄[①a]。 顽固派对洋务运动和洋务派的上述攻击,显然是站在封建自然经济的顽固保守立场上,无疑是错误的和违反时代进步潮流的。而洋务派则满足于农民革命已被镇压下去和对外维持和局的现状,自诩为“同光中兴”的功臣,确信所从事的“求强”“求富”活动获得了成功。他们囿于“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框架,不愿也不敢全面学习西方。 (二)早期改良派和维新派对洋务运动的批评 从洋务派转化的早期改良派代表人物王韬、郑观应、薛福成、马建忠等人,从19世纪80年代开始,便批评洋务运动只引进西方近代生产技术而不引进西方政治体制的弊病,提出向西方和日本学习君主立宪制的主张;并对洋务企业官督商办方式不满,提倡商办。但他们批评的方式比较委婉。 维新派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则旗帜鲜明大张旗鼓地批评洋务运动。康有为批评洋务派的变法是“积习难忘,仍是补漏缝缺之谋,非再立堂构之规,风雨既至,终必倾坠”;“观万国之势,能变则全,不变则亡,大变则强,小变仍亡”;“今天下之言变者,曰铁路,曰矿务,曰学堂,曰商务,非不然也,然若是者,变事而已,非变法也”。梁启超对洋务运动的批评更加形象化,他说:“中国之改革,三十年于兹矣,然而不见改革之效,而徒增其弊何也?……譬之有千岁老屋,瓦墁毁坏,梁栋崩析,将就倾圮,而室中之人,乃或酣嬉鼾卧,漠然无所闻见,或则补苴罅漏,弥缝蚁穴,以冀支持。斯二者用心虽不同,要之风雨一至,则屋必倾圮而人必同归死亡一也。夫酣嬉鼾卧者,则满洲党人是也,补苴弥缝者,则李鸿章、张之洞之流是也。谚所谓室漏而补之,愈补则愈漏,衣敝而结之,愈结则愈破,其势固非别构新厦,别出新制,乌乎可哉?”梁启超对洋务派官督商办方式的批判也是一针见血:“李鸿章所办商务,无一成效可睹者,无他,官督商办一语累之而已。”严复在《辟韩》一文中,更击中了洋务派维持封建专制君权的要害,指出:“君臣之伦,出于不得已也,患其不得已,故不足以为道之原”;“是故西洋之言治者曰:国者斯民之公产也,王侯将相者,通国之公仆隶也”。在《与外交部主事论教育》一文中,严复又形象化地批驳了洋务派的“中体西用”思想,他说:“体用者,即一物而言之也,有牛之体则有负重之用,有马之体则有致远之用,未闻以牛为体以马为用者也。”这一批评一针见血,从而动摇了洋务派“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理论根据。维新派对洋务运动的上述批评,痛切时弊,击中要害。在这一基础上提出的“救亡图存”“变法维新”的政治主张,风靡全国,相形见绌的洋务运动,不得不被迫退出政治舞台[①b]。 (三)孙中山《上李鸿章书》中对洋务运动的态度 中国革命的伟大先行者孙中山,当他于中日甲午战争爆发前夕的1894年6月北上,提出《上李鸿章书》时,年方28岁,其政治思想正在由改良向革命演变。他在上书中,对洋务运动赞赏与批评同时并举,最后并赋予殷切期望。他赞赏洋务派敢于冲破“成例”的束缚和“群议”的阻挠,倡导洋务运动,“励精图治”、“勤求政理”,“育才则有同文、方言各馆,水师、武备诸学堂;裕财源则辟煤金之矿,立纺织制造之局;兴商务则招商轮船、开平铁路,已先后辉映”;“快舰、飞车、电邮、火械,昔日西人之所恃以凌我者,我今亦已有之”。由于自己看到“国家奋筹富强之术,月异日新,不遗余力,骎骎乎将与欧洲并驾矣”,因而“逖听欢呼,闻风鼓舞”。在这里,孙中山所说的,应该不是一般的阿谀奉迎之词,而是反映了当时一个爱国青年对洋务新政的看法。他批评洋务运动“仿效西法”,虽取得显著成就,但终因“舍本图末”,“徒袭人之皮毛,而未顾己之命脉”,所以“犹不能与欧洲颉颃”。他明确提出:“窃尝深维欧洲富强之本,不尽在船坚炮利,垒固兵强,而在于人能尽其才,地能尽其利,物能尽其用,货能畅其流--此四事者,富强之大经,治国之大本也。我国家欲恢扩宏图,勤求远略,仿行西法,以筹自强,而不急于此者,徒维坚船利炮之是务,是舍本而图末也。”他提出以上四大改革纲领,意在拓展洋务领域,推进洋务运动,并非反对洋务运动,否定洋务派实行的新政,而是认为“今年以来,一切新政次第施行,虽所谓四大之纲不能齐举,然而为之以渐,其发轫于斯乎”?对洋务运动期望之殷切,溢于言表[①c]。 (四)旧中国史学界研究洋务运动概况 在这一问题上,章鸣九、徐泰来在《历史研究》1982年第4期发表的《洋务运动研究的回顾》一文中(以下简称章徐文)已做了全面而详尽的论述,我只打算在章徐文的基础上做以下几点补充。第一,赵尔巽等编撰的《清史稿》,站在清政府封建统治的立场上,对洋务运动和洋务派主要人物的评价很高。例如《曾国藩传》对曾的结论是:“国藩事功本于学问,善以礼运。公诚之心,尤足格众。其治军行政,务求蹈实。凡规画天下事,久无不验,世皆称之,至谓汉之诸葛亮、唐之裴度、明之王守仁,殆无以过,何其盛欤!……呜呼!中兴以来,一人而已。”[②c]再例如《李鸿章传》,称“鸿章持国事,力排众议。在畿疆三十年,晏然无事。独究讨外国政学、法制、兵备、财用、工商、艺业。闻欧美出一新器,必百方营购以备不虞。尝设广方言馆、机器制造局、轮船招商局,开磁州、开平铁矿,漠河金矿;广建铁路、电线及织布局、医学堂;购铁甲兵舰;筑大沽、旅顺、威海船坞台垒;遴武弁送德国学水陆军械技艺;筹通商日本,派员往驻;创设公司船赴英贸易。凡所营造,皆前此所未有也。”[③c]对左宗棠的评价也很高,结论中说:“宗棠事功著矣,其志行忠介,亦有过人。廉不言贫,勤不言劳。待将士以诚信相感。善于治民,每克一地,招徕抚绥,众至如归。论者谓宗棠有霸才,而治民则以王道行之,信哉!”[④c] 第二,中共创始人之一的瞿秋白,在20年代头几年,即对近代中国早期的社会变动和洋务运动的本质发表了不少精辟的论述。瞿曾多次指出,近代中国经济关系的变动,是在“中国的经济和外国资本主义相接触”的基础上发生的。帝国主义“既要投资投货于中国,就不得不破毁中国宗法社会之束缚”,因为经济上已有变动,遂发生新的生产关系,同时国内外亦发生新的经济力量”,外货倾销使国内“渐渐形成‘商业资本’,商人渐能组织生产,出现资本主义式的工场和工厂;侵略使农民破产,造成闲空的无产阶级后备队”。这样外国资本就在客观上促成了中国资本主义与劳动力的结合,从而“不得不建立相当的资产阶级的关系”。这说明,中国资产阶级的产生,不是社会经济内部矛盾发展的自然结果,而是帝国主义侵略的产物。西方资本主义势力的侵入引起中国社会的急遽变动,决定了“中国资产阶级发展之途径有特异之点--它从一开始就分成官僚资本和民族资本这样两部分”。瞿认为官僚资本的发展是受外铄,它的形成过程也就是两个买办化的过程。一是中国大商人的买办化;二是大地主阶级变成官僚买办阶级,这就是洋务派的产生。洋务派的代表人物是李鸿章,他在19世纪六七十年代起,先后建立了一批新式企业,这些企业在生产技术上依靠外国技师,在经营管理上采取腐朽的官僚制度,企图借用西方资本主义的生产技术来维持封建统治。外国侵略势力与中国封建统治者的结合成为官僚资本主义的最初形式[①d]。这是中共党人对洋务运动较早定下的否定基调。 第三,章徐文中对蒋廷黻《中国近代史》的反动立场所作的批评,我完全同意。但该书对洋务运动的评价值得注意。该书肯定奕欣、文祥倡导洋务新政之功,并惋惜洋务运动晚了20年,他说:“恭亲王把握政权以后,天下大势为之一变……奕欣与文祥在元首逃难、京都将要失守的时候,接受大命……他们就毅然决然承认外人的要求,与英法签订了《北京条约》,条约签订以后,英法退军,中国并没丧失一寸土地……条款虽很多,主要的是北京驻使和长江通商。历史上的意义不外从此中国与西洋的关系更加密切了。这种关系固可以为祸,亦可以为福,看我们振作与否。奕欣与文祥决不转回头看,留恋那一去不复返的闭关时代。他们大着胆子向前进,到国际生活中去找新出路。我们研究近代史的人所痛心的,就是这种新精神不能出现于鸦片战争以后,而出现于二十年后的咸末同初。一寸光阴一寸金,个人如此,民族更如此。”[②d]接着对洋务运动做出以下评价:“在我们这个社会里,做事极不容易。同治年间起始的自强运动,虽未达到目的,然而能有相当的成绩,已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倘若当时没有恭亲王及文祥在京内主持,没有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在京外推动,那末,英法联军及太平天国以后的中国还要麻木不仁,好像鸦片战争以后的中国一样。”[③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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