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文明史把进步和改善作为人类历史的目的,关注人类在物质或精神上创造的各种成就,因而总是倾向于把杰出人物作为文明史叙事的主角,这样就很容易跌入精英主义史观的窠臼。布罗代尔倡导“总体史”,轻视“事件史”,这在很大程度上有助于淡化精英人物的作用。可是,他在《文明史》一书中,一方面强调具有长时段意义的“结构”的重要性,声称“文明只能在长时间段中进行研究”;另一方面又说,“只有那些经历了时段的考验或被等同于一种恒久实在的人,才真正被列入文明史之中”(36)。这就是说,文明史叙事离不开一连串伟大人物的名字。的确,翻阅一般的文明史著作,经常闯入眼帘的正是那些人们早已熟悉的伟人的身影。 最后,文明史研究容易走向过度的文化相对主义。当文明从单数变成复数(civilizations,world civilizations)以后,不同文明之间的关系就成了突出的问题。这个问题牵涉到三个方面。第一,文明之间的差异是否意味着程度或水平的高低?第二,不同文明之间难免发生冲突,如何看待这种冲突以及能否化解冲突,就成了人类历史的核心关切。第三,不同文明的交流方式以及交流中的相互影响,必然体现于文明的变化之中。在目前的文化相对主义的氛围中,人们倾向于强调多文明的共生与并存;这对于“强势”文明来说是一种自省的方式,对于“弱势”文明则是一种自保的策略。但是,这实际上是用另一种方式把文明概念中的价值、道德和意识形态意涵发挥到了极致。文化相对主义必定要投射到文明史研究当中,从而使“文明”成为各种利益争夺的猎物(37)。 在中外史学史上,有些研究领域主要是依据题材来界定的,如经典经济史、经典政治史和经典文化史等;有些领域主要是依据方法来界定的,如新经济史、新政治史等;有些领域则既可依据题材来界定,也可依据方法来界定,并且主要是依据方法来界定的,如新社会史、新文化史等。只有在主要依据方法来界定的领域,才有可能产生某种具有辐射力的研究范式。 现在看来,文明史研究面临着三重难题:历史学家尚未就文明的概念取得稳定的共识,文明史尚无确定而丰富的题材来源,而且还缺乏系统而自足的方法论。这说明,文明史要成为一个自主的研究领域,形成某种有影响的研究范式,似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诚然,这是偏于乐观的看法。对于那些持论悲观的人来说,也许文明史本来就只适合做通论性历史编纂的框架,根本不具备成为一个专题研究领域的可能性。 ①启良在其《中国文明史》的序言中说,他之所以采取文明史的写法,主要是要打破社会形态史观、简单的经济或意识决定论以及朝代史模式。启良:《中国文明史》,广州:花城出版社,2001年,上册,第1-17页。 ②王世光:《“文明史写法”与中学历史教科书改革》,《教育学报》2009年第2期。 ③“civilization”是“civilize”的名词形式,若按照汉译对“zation”后缀的处理方式,应以“文化”(“以文化之”或“因文而化”)对译更贴切一些。然则习惯上“文化”一词已是“culture”的对译,我们就只能接受“文明”这个与中文原意相去甚远的译法了。 ④Mazlish,Bruce.Civilization and Its Contents.Stanford,Californi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4,1-19. ⑤由于“文明”一词的含义复杂多样,因而许多以文明为主题的学术讨论,往往都从界定文明的概念开始。例如,布罗代尔在其《文明史》一书的开头就用一定的篇幅考辨了“文明”一词的起源、传播和语义是流变。见费尔南·布罗代尔:《文明史:人类五千年文明的传承与交流》,常绍民等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年,第35-40页。另参见马克垚:《世界文明史导言》,《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5期;Jacobson,N.P."The Problem of Civilization." Ethics 63,no.1(Oct.,1952):14-15;彼得·N·斯特恩斯:《世界历史上的西方文明》,李月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 ⑥Jacobson,N.P."The Problem of Civilization." 15. ⑦美国学者卡罗尔·奎格利按人的组合体的不同性质区分出“集体”、“人群”、“社会”等形式,又把社会划分为“寄生性社会”(狩猎和采集等)和“生产性社会”两类,并把拥有书写方式和城市生活的生产性社会称作“文明”,以区别于简单的生产性社会。他认为,人类历史上以寄生性社会数目最多,其次是一般的生产性社会,而能称作“文明”的生产性社会则为数不多。See Quigley,Carroll.The Evolution of Civilizations:An Introduction to Historical Analysis.New York:The Macmillan Company,1961,25-32. ⑧(17)诺贝特·埃利亚斯:《文明的进程》,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王佩莉译,1998年,第l册,第49页,第61-62页。此书讨论的实际上是“文明化的过程”,译作“文明的进程”容易产生误导。 ⑨实际上,人类学家对于什么是“文明”也没有一致的看法。See Wolf,Eric R."Understanding Civilizations:A Review Article." Comparative Studies in Society and History 9,no.4(Jul.,1967):447-452. ⑩Kroeber,A.L."The Delimitation of Civilizations." 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Ideas 14,no.2(Apr.,1953):265. (11)汤因比在《历史研究》中把“文明”和“社会”作为可以互换的概念,只是他更倾向于使用“文明”一词,并把它作为一种有别于国家或民族的历史研究单位。他有时也把“文明”作为社会的修饰语,以标示区别于“原始社会”的“更高级的”社会。见阿诺德·汤因比:《历史研究》,曹未风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上册,第15-58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