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哲学意识的定向化与司马迁的天道观
    在整个《史记》中，司马迁力图从事物本身去论证天、人的关系，证实天道的不存在或天道茫然，展现客观事物发展过程中主体因素的重要性。在《伯夷列传》中，对伯夷叔齐不属于暴力而遭饿死鸣不平。“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然回也屡空，糟糠之厌，而卒蚤夭。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他吸收了殷灭周兴时产生的“天命靡常”思想，对天道有知，报施善人的观念提出了有力的责难。他还结合自身的际遇，提出“天道微哉，吁嗟阔兮；人理显然，相倾夺兮”（《悲士不遇赋》），说明天道茫然而不可信。对于星相学说，他则指出，“星气之书，多杂{K1BB05.JPG}祥，不经”（《自序》），“天变，皆国殊窟穴，家占物怪，以合时应，其文图籍{K1BB05.JPG}祥不法”（《天官书》）。并从人事的因素上阐述了自己的星相观，“国之将兴，必有祯祥，君子用而小人退；国之将亡，贤人隐，乱臣贵”（《楚元王世家》）。事物的发展变化及吉凶祸福不是取决于上天的旨意，在事物的发展过程中虽有祯祥出现，但这种祯祥是由人事造成的，所以才能给人间带来灾难和吉祥的应验，国家的兴亡取决于君的用人，在天人之际中，人是主要的。
    然而在天道观念上，司马迁对事物的认识和历史发展根源的探究，仍免不了自觉或不自觉地从天道运行和星相征兆中去寻找某种关联，阐释的核心仍然是帝王承天受命，这限制了司马迁思想向纵深方向发展。“岁星嬴缩，以其舍命国”，“星众，国吉；少则凶”，“汉，星多，多水；少则旱”（《天官书》）。日月星辰运行的某种自然现象往往与人事的吉凶相联结，于是得出结论：天象“然其与政事俯仰，最近天人之符”。科学的天文学与星相迷信相纠缠，很自然地便陷入了天命思想，摆脱不了神权迷信。“人能弘道，无如命何”（《外戚世家》），所说的仍然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汉统治阶级的合理化，也在司马迁的天道观中得到了哲学意义上的论证。文帝即位，“此岂非天邪，非天命孰能当之”（《外戚世家》），刘邦建汉，“此乃传之所谓大圣乎？岂非天哉！岂非天哉！非大圣孰能当此受命而帝者乎？”（《秦楚之际月表》），张良辅佐刘邦“攻项籍，诛杀名将，破军降城以十岁，未尝困辱，此亦天授也”（《留侯世家》）。阐述王侯将相奉天承命，按天意行事。这是司马迁天道观中非科学的东西。就象《淮南鸿烈》、董仲舒以及两汉之际的神学一样，凭借某种现象和经验去应证社会现象。
    司马迁的天道观，既怀疑天命，而对事物的认识最终又归之天命，既接近科学，又远离科学。对于这种现象，钱钟书先生解释说：“佹得佹失，俏成俏败，非礼所喻，于心不怿，若勿委之天命，何以消解肠结而聊平胸块哉！”又说：“盖析理固疑天道之为无，而慰情宁信，阴骘之可有，东食西宿，取熊兼鱼，殆人心而两歧之常欤？故疑无天道，犹每私冀其或有，而信有天者，则常窃怨其若无。”（《管锥编·伯夷列传》）似乎是司马迁在理性上“固疑天道之为无”，但自身的遭遇和一腔怨愤无处解脱，只好归之于天命，这样便“消解肠结而聊平胸块”。这种解释虽有一定道理，但却没有找出文化层面的内在根原，且其取论仅仅基于“发愤著书”一说，难免让人感到惶然。
    阴阳调合化生万物作为阴阳家关于宇宙起源和物质生成的基本命题，从思想文化发展的层面考察，有着重要的理论意义。从《国语》“天地之气，不失其序。若过其序，民乱之也。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蒸，于是有地震”，到《易传》以阴阳解说万物，再至《庄子》“易以道阴阳”，都是凭籍某种经验去阐释自然的规律性。后来阴阳家依赖于五行和阴阳之间功能互补或消长，把二者统一起来，进而去论证宇宙、人生，从而为哲学意识的定向起到了先导作用，由此，认识的基点便总离不了天与人的范畴。《吕氏春秋》对天人关系的强力扭合，董仲舒天人宇宙图式的精致构建，司马迁的究天人之际”，刘向父子的神学折衷论，扬雄的二元论，乃至无神论者王充及王符、仲长统，都总是把天道运行和人事政治联系起来，特别是在认识得不出结论时，便一归于天命。司马迁在对历史的考察中，感到了天命思想说明不了纷繁的现实，力图寻求一种新的天人关系，于是公开明确自己“究天人之际”，这似乎带着一种探索精神，但他仍然摆脱不了思维的历史积淀和出发点，因而其天道观也难以有更多的新内容。
    另一方面，我们考察司马迁的思想，应当联系主宰当时整个意识形态的董仲舒学说，而不应当简单地把司马迁的思想作为董仲舒学说的异端，把两者截然割裂开来（详见侯外庐等编著《中国思想通史》第二卷）。这里需要说明几点，第一，作为学术总结的《论六家要旨》，对道家的全面考察并非针对儒学独尊或董仲舒的官方哲学。第二，《自序》中有“余闻董生曰”字样，可以看出司马迁思想受到董仲舒的影响。司马迁比董仲舒晚出三十多年，学术之间的传递和影响是存在的。第三，董仲舒的学说被定为官方哲学和思想意识的主宰，司马迁的思想不可能不受其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