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时代的中国学界与思想界,康有为与严复是两位轰动一时的风云人物。(注:日·稻叶君山在《清代全史》下卷(中华书局本,第4章第30页)中这样写道:“此时(指清革新时代)重要之著作,如康有为之孔教论,严复所译之《天演论》,当首屈一指。自曾国藩时代所创始之译书事业,虽有化学、物理、法律各种类,然不足以唤起当时之人心。至此二书出而思想界一变。”)康有为是戊戌时代今文公羊学之主将,严复则为迻译西方哲理之开山,治学各有所异,然而两人不仅在当时的影响同为最深且巨,而且在其他某些方面亦表现出不少惊人的相似之处。 康、严同是戊戌时代思想最为敏锐的学者。对于戊戌时代特有的症候,对于这一时代成为数千年历史之根本转捩,两人有着同样超乎常人的特殊警觉。正像康有为在《上清帝第五书》中惊呼中国正面临“四千年之变局”(注:参见《康有为文选》,上海远东出版社1997年3月版,第335页。)那样,严复也预告了这一数千年未遇的“世变之亟”的到来:“呜呼!观今日之变,盖自秦以来未有若斯之亟也。”(注:《论世变之亟--严复集》,辽宁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页。) 本文所要讨论的一个与此有关的问题是,康有为与严复又同是戊戌时代以学术求“经世致用”的两位先锋,且两人都在以学术求致用的祈向中,对以求“真”为指归的学术规范有所逸越。 戊戌时代的学术是开启20世纪现代中国学术之枢纽。作为19、20世纪之会合,从实质上看,戊戌时代与20世纪在学术与思想上更为接近,共成一个脉络系统。探析康、严逸失学术规范的表现与原因,旨在对20世纪中国学术史上经常同样出现的学术的求用与求真的矛盾、对这一矛盾与学术规范之阙失的某种内在的关联,能够进一步引发日后更为深入的思考。 一 甲午之役后,康有为叱咤于政界,为倡言变法维新,四年内共七次上书,终于以策士出任,在戊戌变法中领衔主角。 康有为的学术活动,尤其是他的《新学伪经考》与《孔子改制考》,不但与他的公车上书、策动变法的政治行动同样震动天下,而且两者息息相关,融成一个无法分割的整体。他实在是清末经世致用学术思潮最为突出的代表。 康有为的学术立场与学术旨趣十分鲜明,就是通经致用。年轻时,他便对宋明儒空言性理、清儒终生埋首考据十分不满,将之均斥为“无用之学”:“宋、明国朝文章大家巨名,探其实际,皆空疏无有”;“思考据家著书满家,如戴东原,究复何用?”(注:参见康有为:《我史(康有为自编年谱)》“光绪四年戊寅,二十一岁”条下,刘梦溪主编:《中国现代学术经典·康有为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8月版,第820页。)字里行间,他以是否“有用”作为学术褒贬的准绳,已是十分清楚。 康有为在万木草堂给弟子梁启超等人讲学时,就将“务通变宜民”的“经世之学”定为学术宗旨,并标举公羊学的素王改制为旗帜:“六艺之学,皆以致用”;“孔子经世之学,在于《春秋》。《春秋》改制之义,著于《公》、《谷》”(注:康有为:《长兴学记·桂学答问·万木草堂口说》,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18页。)。这是因为在他看来,公羊学与现实政制关系最密,而孔子学说如夏葛冬裘,是“随时救民之言”。他始终坚持“致用”的标尺,以此衡量下来,三代以后只有西汉经学“以禹贡行河,以三百五篇谏,以洪范说灾异,皆实可施行”、“近于经世者也”(注:康有为:《长兴学记·桂学答问·万木草堂口说》,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20页。),此后经学变异,“相率于无用”;尤其是清儒治经只注重音韻训诂,“学者尽数十寒暑,疲力于此,尚无一心得。所谓博而寡要,劳而少功也”(注:康有为:《长兴学记·桂学答问·万木草堂口说》,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47页。),以此求道,何异于“磨砖而欲作镜,蒸沙而欲成饭”(注:康有为:《长兴学记·桂学答问·万木草堂口说》,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20页。)。况且在他看来,清儒所治的古文经早已被西汉刘歆所遍伪篡乱。所以,康有为一方面自创学派,定下学规,在治学方法上吐弃汉学宋学,而以公羊学微言大义法,明“古圣贤创法立制之精义”;另一方面,他制作《新学伪经考》与《孔子改制考》,旨在把汉以后两千年之经学宣判为“伪经”,从而证明以今文公羊学进行学术变革的必要,并进而创造出孔子托古改制的素王形象,为自己的维新变法寻求精神上的强大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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