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此之故,严复不仅将赫胥黎原书题目中重要的另一半随意笔削而去,而且在正文翻译中亦常常改动原著之精神旨意。如在前半部分的翻译中,他将赫胥黎特别留意限定于自然界的“物竞天择”的进化,常常以己意改撰,扩为整个人类社会均受此同一规律支配笼罩,在正文的翻译中增入了下述原文所无的意思(以着重号标出--笔者):“物竞之水深火烈时平则隐于通商庀工之中,世变则发于战伐纵横之际”(《导言十五·最旨》);“凡兹运行之理,乃化机所以不息之精。苟能静观,随在可察。小之极于跂行倒生,大之放乎日星天地;隐之则神思智识之所以圣狂,显之则政俗文章之所以沿革。言其要道,皆可一言蔽之,曰‘天演’是已”(《导言二·广义》),即将政俗与人文列为均受物竞天择支配。在《导言四·人为》中,他亦擅自加入自己的意思:“彼苍所赋畀,且岂徒形体为然?所谓运智虑以为才,制行谊以为德,凡所异于草木禽兽者,一一皆秉物则,无所逃于天命而独尊。由斯而谈,则虽有出类拔萃之圣人,建生民未有之事业,而自受性降衷而论,固实与昆虫草木同科。贵贱不同,要为天演之所苞已耳,此穷理之家之公论也。”在《导言十六·进微》的翻译中,他也增加了赫胥黎原文中并无、且与赫氏所强调的“猿与虎的生存斗争方法与健全的伦理原则是不可调和的”正相悖反的意思:“唯物竞长存,而后主治者可以操砥砺之权,以砻琢天下”。 严复在《天演论·译例言》一开头,就提出了:“译事三难:信、达、雅”。此后,“信、达、雅”几乎就成了公认的译事典则。实际上,严复本人在此三者中最不重视的是“信”,他所孜孜以求的,是“达”;骎骎为力的,是“雅”。他认为:“为达即所以为信也”(注:《天演论·译例言》。)(于此可见他将“达”列于与“信”同等重要);他又说:“顾信矣不达,虽译犹不译也”(注:《天演论·译例言》。)(这又显然已把“达”高置于“信”之上了)。前述那些本非赫胥黎所意的文句在严复《天演论》所译中屡屡出现,正是他着意求达己意所致。不光如此,他在译文中还常穿插进中国的古事古理,加以附会。如在翻译赫胥黎认为善恶本身也在不断演衍进化一段中,加入“尧、桀、夷、跖,虽义利悬殊,固同为率性而行、任天而动也”(《论十五·演恶》);在《导言十三·制私》中,严复将赫胥黎原文引用圣经《旧约》中的一段故事也改为以中国古代之人与事解释:“李将军必取霸陵尉而杀之,可谓过矣。然以飞将威名,二千石之重,尉何物,乃以等闲视之,其憾之者犹人情也。”在试译中(后作了修改)更是充满了大量的“孔子曰”、“易曰”之类的插入,以至于连直夸《天演论》“体势高峻,直摩周秦诸子之壁垒”的吴汝纶,也觉得不对劲,不得不提醒他:“执事若自为一书,则可纵意驰聘。若以译赫氏之书为名,则篇中所引古书古事,皆宜以原书所称西方者为当,似不必改用中国人语。以中事中人,固非赫氏所及知,法宜为晋宋名流所译佛书,与中儒著述,显分体制,似为入式,……究不若纯用原书之为尤美。”(注:吴汝纶:《答严又陵》(丁酉二月初七日)。) 严复的《天演论》对照赫胥黎原著,不仅在题目上有删削、行文上有附益、宗旨上重“达”轻“信”,而且体例上也颇不精审,甚为芜杂。《天演论》每篇末几乎均附案语,有介绍比较与他书异同的,有评骘得失的,有借题发挥的,严复自称以此“嘤求”与“丽泽”。有些案语的字数甚至超过本文,如《导言二·广义》、《导言三·趋异》、《导言十五·最旨》、《论九·真幻》、《论十·佛法》、《论十一·学派》,均是如此。不光是《天演论》,严译名著除了少数几部外,大都不是忠实于原著、讲求“信”的译本,而是有增有删、有取有舍、有评论有改造的“达旨”之作。他在《名学浅说》序言中这样承认:“所引喻设譬,则多用己意更易。盖吾之为书,取足喻人而已,谨合原文与否,所不论也”。 严复对自己的《天演论》为求达而“有所颠倒附益”、在“真”上有所阙失并不讳饰。他自称《天演论》:“题云达旨,不云笔译”;自评为“取便发挥,实非正法”;并告诫后人不宜仿效:“什法师有云:‘学我者病’”(注:《天演论·译例言》。)。严复之所以如此,乃是为了通过这种改作甚至创作,演绎成一部借赫胥黎之书“使人怵焉知变”的惊世之作,于时局痛下针砭,以“自了国民之天责”。一句话,就是为了经世致用。 严复不仅为了求“达旨”之用而在翻译的学术规范上宁可逸越,而且还为了求“雅”,亦不惜乎在“信”上失“真”。他主张,文章须“求其尔雅”,“期以行远”(注:《天演论·译例言》。),并认为“精理微言,用汉以前字法句法,则为达易;用近世利俗文字,则求达难”(注:《天演论·译例言》。)。也就是说,译笔越古雅,越经得住时间考验,才容易“达”;文体越晚近越俗,不仅难以做到“达”,而且不易长久,“若蜉蝣旦暮之已化”(注:严复:《与梁启超书(一九○二年)》。)。因此,严复不顾中西古今文体文字的差异扦格,对于赫胥黎、斯宾塞、穆勒等这样一批西方19世纪学者的著作,在翻译中刻意摹仿先秦文体句法乃至遣词。他喜欢遣用汉以前的古词以对译西方近代学理的新词,如,从《庄子》中找到“幺匿”一词,以对译“单位”;将“全体”译成“拓都”;将“有机物或生物”译成“官品”;将“单细胞生物”译成“单幺”;将“自由”译成“自繇”;将“归纳”译成“内籀”;将“演绎”译成“外籀”;将间接之知译成“谟如”;将“三段论”译成“演联珠”;等等。他的译作不仅文词力求渊雅,而且十分讲求音韵铿锵,桐城气息甚浓,被吴汝纶誉为“今赫胥黎之道,……严子一文之,而其书乃骎骎与晚周诸子相上下”(注:《天演论·吴汝纶序》。)。 然而,原本明白易懂的原著被严复这样一译,毕竟变得艰深,正像梁启超后来所批评的,“非多读古书之人,一繙殆难索解。”梁批评了严复这一文人积习,认为“此等学理邃赜之书,非以流畅锐达之笔行之”,才能使学童受其益,才能播文明思想于国民,并顺便再度宣传了“文界宜革命”(注:梁启超:《绍介新著〈原富〉》。)。 对于梁启超的善意批评与建议,严复颇不以为然,申言道:“理之精者不能载以粗犷之词,而情之正者不可达以鄙倍之气”,声明自己的译作就是写给“多读中国古书之人”看的,而不是“饷学童而望其受益也”(注:严复:《与梁启超书(一九○二年)》。)。他更认为“文界复何革命之与有?”除了理想与学术,其他方面谈不上有进步;如果采用那些不登大雅之堂的近俗之辞,只能取便市井乡僻之人,这对于文界来说,是“陵迟,非革命也”(注:严复:《与梁启超书(一九○二年)》。)。这位将西方进化论首播中国、力倡“物竞天择”之理无所不在的严复,就这样轻率地断言“文界无革命”,陷自我于矛盾之悖境;而他的那些古词古语,则早已被白话文革命“物竞天择”掉了。 对于严复的译著重“达”、重“雅”而不甚重“信”,对于他在学术规范上的上述疏慢或逸失,当时及后来的学界均有不少人提出了批评。傅斯年认为:“严几道先生译的书中,《天演论》和《法意》最糟。这是因为他不曾对于原作者负责任,他只对自己负责任”;“严先生那种达旨的办法,实在不可为训,势必至于改旨而后已。”(注:转引自《严复研究资料》,海峡文艺出版社1990年1月版,第237页。)张君劢对严复的评价是:“以古今习用之说,译西方科学中之义理。故文学虽美,而义转歧”;又说:“严氏译文,好以中国旧观念,译西洋新思想,故失科学家字义明确之精神”(注:转引自《严复研究资料》,海峡文艺出版社1990年1月版,第238页。)。 在文体上,除了梁启超指出严复“刻意摹仿先秦”之偏颇,章太炎也不满于严复的译作八股气十足:“相其文质,于声音节奏之间,犹未离于帖括,申夭之态,回复之词,载飞载鸣,情状可见。”(注:章太炎;《〈社会通铨〉商竞》。)黄遵宪也向严复投书,提出了希望他一“造新字”、二“变文体”的要求,并引用了学术史上佛经内典之翻译、元明之演义等别成文体的事实,主张文界即使无革命也要有维新(注:黄遵宪:《与严又陵书》,《严复集》第5册附录三“师友来函”,中华书局1986年1月版。)。故适则说:“那种简单的古文体,无论怎样变化,终不能应付这个新时代的要求,终于失败了。失败最大的是严复式的译书。严复自己在《群己权界论》的凡例里曾说:‘海内读吾译者,往往以不可猝解,訾其艰深。……’这是他的译书失败的铁证。”(注:胡适:《中国新文学运动的历史背景及其内容》,《胡适思想小品》,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92页。) 严复的《天演论》,这本中国首译西方哲理之第一书,就这样以它的巨大思想影响和它在学术规范上的不无阙失之憾,一起载入中国学术史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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