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学诚是把挽救风气流弊视为不可推卸的时代责任,自觉地担负起来。在考据的习尚风靡于世、人人倾倒的情况下,他却看到危害,所以不顾从达官显贵到整个学者社会所构成的巨大压力,即使感到象刑狱那样的威胁,他也毫无顾惜。烦琐考据的学风既然脱离实际的需要,违反学术发展的规律,那么它终将被抛弃。章学诚的批判针砭,毕竟预示着学术风气变化的新趋势。所以,《文史通义》一书的价值超过史学的范围,对于整个思想史和文化史都有重大的意义。 章学诚观察当时学术问题眼光之敏锐,见解之深刻,还从他对戴震的评论中突出反映出来。戴震(1723—1777年)是乾嘉汉学中皖派代表人物,名望很高。他的学问实际包括考证和反理学的哲学着作两部分。当时人们的评价很有出入。章学诚和他在修地方志和评论郑樵等问题上有分歧,但他对戴学“绝诣”有卓见,评论中肯。章学诚对戴震的总评价是:“戴君学向,深见古人大体,不愧一代钜儒。”“一时通人,而求能识古人大体,进窥天地之纯,惟戴可几比。”给予充分的推崇,毫不顾及个人恩怨。 但是考据家们认为,考据才是戴学的“绝诣”。而戴氏着《原善》、《论性》一类哲学着作,则“空谈义理,可以无作”,甚至指责为“精神耗于无用之地”。这正说明当时学术界的偏见是多么根深蒂固!大学者朱筠、钱大昕也持这种看法,“群惜其有用精神耗于无用之地”。戴震《原善》等篇与《孟子字义疏证》相联系,都是反理学进步着作,揭露“以法杀人者人犹怜之,以‘理’杀人者有谁怜之。”是对理学杀人爆发出来的抗议。戴震对自己的学问精髓反遭轻视很感气愤,说:考证是我学问的舆夫,《原善》等才是坐舆的主人,“当世号为通人,仅堪与余舆隶通寒温耳。”讥笑称赞其考据的硕儒们只配与他学问的奴仆打交道。章学诚恰恰是戴震的知音,他认为《原善》诸篇,“于天人理气者,实有发前人未发者”,“能识古人大体,进窥天地之纯。”围绕评价戴震这些事实,说明了两个很紧要的问题:一、乾嘉时期那种崇尚考据的风气怎样把最有进步意义学问精华掩盖了,把成就卓着的学者的形象扭曲了。二,充分说明章学诚见识之卓越,比起当时众多的考据家们来不知要高出多少倍。章学诚有关戴震的评论,见《文史通义·书朱陆篇后》、《章学诚遗书佚篇·答邵二云书》等篇中,很值得再作深入的研究。 三、探讨学术与社会史的关系 章学诚批判当时学风的流弊,实质是要论证烦琐考据脱离实际,离开了正确的方向,违背了社会的需要和学术的规律。而这个实质性问题的解决,仅限于对时尚分析评论还是不够的,还应该在理论上和历史上作更深入的探讨。探究源流本是他思考和治学的特点。因此他进一步的理论探索,是把探求史学之本原,扩大到探求整个学术的本原。他着名的“六经皆史”说,对“道”的本原和“道”“器”关系的论述,等等,都是围绕深入一步解决学术与社会的关系而展开的,其核心,是讲学术必须“经世”。这个问题,从学术的整体讲,是探讨学术的发生、发展与社会史的关系;从学者个人所应做到的来讲,则是论述学者应有的修养和责任。 (一)“六经皆史”说的意义 “六经皆史”,是章学诚探求学术本原所得出的重要命题。他认为,两千年来被顶礼膜拜的六经,实际上是先王的政典,是当时历史的记录。所以说“六经皆史”。《文史通义》《易教》(上中下)、《经解》(上中下)等篇对此都有阐述。《易教上》开宗明义说:“六经皆史也。古人不着书,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他论述学术的本原,在先秦时代,官府职掌、典章文献、治国的道理三者本来合为一体。古代官府部门各分其责,这些部门的典章文献保存下来,就是后代所称的“经”,一向被视为高深莫测、无比神圣的“道”,就在这些治国的文献之中。所以古代圣人并没有离开这些先王政典,另外着书去讲什么神秘的道理。他还指出,就拿颇有点神秘意味的《易经》来说,它的产生也同阴阳历法有关,同政事有关,并非圣人有特殊用意而“离事物特着一书”。因此,学术从它起源,就同社会人事密不可分,就是“经世”的。这是学术史上一个很重要的原理。章学诚追根求源论证学术与社会史的关系,就为批评当时学风脱离实际,离开社会人事去治经、去讲道的不良倾向,进一步提供了理论的历史的依据。 有的文章争论“六经皆史”是谁首创的问题,这并不重要。章氏以前,确有人讲过类似的话。王阳明回答学生徐爱说:“以事言谓之史,以道言谓之经,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经,五经亦史”(22)。此外,明代及清初讲类似的话者,有王世贞,见《弇州山人四部稿》卷144;李贽,见《焚书》卷5《经史相为表里篇》;何景明,见《大复集》卷32卷《经史皆记事之书》;潘府,见《明儒学案》卷46《诸儒学案》;顾炎武,见《日知录》卷3。有的论着还追溯到更早, 提出可追溯到元代郝经甚至东汉。(23) 即使能找到很早的出处,也不会降低章学诚这一命题的意义。因为前人都只是行文中涉及,并无专门论述。章学诚是作为重要命题提出来,深入地加以论证,并且是针对时弊而发,是与他强调学术必须“经世”的主张密切联系的。他吸收了前人的提法,把它提高了,发展了,赋予了时代的内涵。这是意义之一。意义之二,是扩大了史学的范围,提高了史学的地位。他还讲:“愚之所见,以盈天地之间,凡涉着作之林,皆是史学。”六经即其中同圣人有关系的六种。(24)明确提出包括六经在内的,都是史料,所以扩大了史料范围。而且,当时风气,经书是被当作偶像受到崇拜,史只能居于附庸地位,“号为治经则道尊,号为治史则道诎”(25)。现在按照章学诚的理论,六经也是史,可以平起平坐了,确有抹去经书神圣灵光和提高史学地位的意义。意义之三,六经皆史的命题之所以在近代受到重视,还在于它符合近代学术的一个大趋势:把所有各种学问都置于历史考察范围之内。“六经”过去只能顶礼膜拜,现在也要作为研究对象了。所有这些,都包含有冲破封建教条的积极意义,包含着可贵的近代科学意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