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探求“道”的产生和“道”“器”关系的哲理。 章学诚认为“道”是随着人类社会的进化,从无到有,从简单到复杂发展起来的。他说:“道者,非圣人智力所能为,皆其事势自然,渐形渐着,不得已而出之。”否定了上帝创造或圣人有意安排的唯心说教,坚持了唯物主义的观点。具体来说,他把“道”看作是有阶段的发展:“天地生人,斯有道矣,而未有形也;三人居室,而道形矣,犹未着也;人有什伍而百千,一室不能容,部别班分,而道着矣。仁义忠孝之名,刑政礼乐之制,皆其不得已而后起者也。”章学诚所讲的,好象洞察到一些由原始公社、氏族公社到形成国家的演变。(26)如对于封建国家各项制度职能的产生,就有相当接近于历史进程的天才猜测:“至于什伍千百,部别班分,亦必各长其什伍而积至千百,则人众而赖于干济,必推才之杰者理其繁,势纷而须于率俾,必推德之懋者司其化,是亦不得不然之势也,而作君、作师、画野、分州、井田、封建、学校之意着矣。”(27)由于社会的复杂而推动各项秩序的治理,促进国家制度的形成。他论证“道”的产生和形成的不同阶段,都由客观的“不得不然之势”、“事势自然”所推动,乃是符合唯物史观存在决定意识原理的进步观点。 同时,章学诚发挥了中国思想史上“道不离器”的正确命题,从哲理高度批驳理学空谈的错误倾向。他说:“道不离器,犹影不离形。”孔子撰述六经,则以书中的典章制度体现了治国的“道”。六经既是载道之书,同时六经又皆是器。这就叫“道器合一”,或“道寓于器”。他强调指出:“天下岂有离器而言道,离形而言影者哉!彼舍天下人伦日用,而守六籍以言道,则固不可与言夫道矣。”(28)理学家违背了“道器合一”的根本哲理,结果陷入了性理空谈,“于学向文章、经济、事功之外,别见有所谓‘道’也耳。以‘道’名学,则外轻经济事功,内轻学问文章,则守陋自是,枵腹空谈性天,无怪通儒耻言宋学矣。”(29)理学空谈虽与烦琐考据形式不同,但其共同弊病是脱离实际,违背了经世的目的。章学诚认为,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发挥“道”产生于“事势自然”的原理,研究当今变化了的制度事物,总结出符合当今状况的“道”来。所以他对着作家提出的要求是:“事变出于后者,六经不能言,固贵约六经之旨而随时撰述以究大道。”(30) 以上是书中从历史的发展,论证学术不能与社会生活、经世大旨相脱离,着述的文辞不能与义理相脱离。再从现实中着作者的作为来讲,就必须强调应该具备的修养和责任。章学诚在后一方面的理论贡献,是论述了“言公”和“史德”。 《言公》篇的主旨是讲着作家应该以坦诚无私严格律己。章学诚认为,着述的出发点必须是“诚”,抒写真情实感和真知灼见,文辞是用来恰当地表达这种“诚”的形式。“学者有事于文辞,毋论辞之如何,其持之必有故而初非徒为文具者,皆诚也。”(31)怎样做到坦诚无私呢?章学诚论述了两项,一是摒弃猎取名誉的虚荣心,二是根绝表里不一的虚伪心。他说:“仆于学业文辞,不知于古有合与否;惟尺寸可自信者,生平从无贰言歧说,心之所见,口之所言,笔之所书,千变万化,无不出于一律。”“而窃怪今之议学问者,往往不求心术,不知将以何者为学为问,而所为学问者又将何用也!”(32)章学诚现身说法,论述树立了“经世”的目的和责任心,才能力戒私心胜气和虚饰欺瞒,对于着述者何等重要,今天读来仍然发人深省。 章学诚还强调历史学家应具有“史德”。他说:“能具史识者,必知史德;德者何,着者之心术也。……盖欲为良史者,当慎辨于天人之际,尽其天而不益以人也。”(33)刘知几论史家应具“才、学、识”三长时,己讲到“犹须好是正直,善恶必书,使骄主贼臣所以知惧,此则为虎傅翼,善无可加,所向无敌者矣。”(34)其中已包含有“史德”的思想。章学诚加以大大发展,作为三长以外的一个重要问题提出来,并专门写了文章,此项贡献,诚如白寿彝先生所评价的,“在中国史学史上是一件具有很重大意义的事。”(35)章学诚讲“尽其天而不益以人”,是强调史书记载要符合历史事实,不要掺杂私人感情和偏见。因为,史书要靠人写,而人是有意识有感情的,这些很容易受到外界条件的刺激影响,“其中默运潜移,似公实逞于私,似天实蔽于人,发为文辞至于害义而违道,其人犹不自知也。故曰心术不可不慎也。”(36)章学诚又讲,评论古人应设身处地,包含有结合历史条件去考察的意思。他针对有人称司马迁“为讥诽之能事”,“百三十篇皆为怨诽所激发”的片面说法,强调司马迁着史的主旨,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肯定其高尚志趣和卓越史识。又指出他因遭遇不幸而“不能无感慨”,但跟“怨诽”(37)根本不同,得出了相当公允的结论。 四、朴素的辩证分析——《文史通义》的精髓 总结《文史通义》的贡献,还应该特别讲到书中朴素的辩证分析的因素。我认为,此项是章学诚的见识高于同时代学者之原因所在,也是他理论探索的进步性和真理性之精髓所在。《文史通义》论述史义与史事、史文、史例的关系和演变,论述撰述和记注的关系,功力与学问的关系,论述“经”和“史”、“道”和“器”的关系,历史的客观因素(“天”)和史家的主观因素(“人”)的关系,对戴震学术的评价,等等——都是正因为符合辩证法关于分析矛盾普遍存在的观点,关于用互相联系的、发展的眼光观察事物的观点,关于具体分析具体事物,既要看到事物的正面、又要看到事物的反面的观点,因而鞭辟入里,具有很强的说服力。 《文史通义》中出色地运用辩证分析的例证还有不少。譬如: 论“立言之士”与“专门考索”的关系。章学诚大力针砭烦琐考据学风的流弊已如前述。他还形象地指出:“近日学者风气,征实太多,发挥太少,有如蚕食桑叶而不能抽丝。”(38)深刻地揭露出烦琐考据不切实用的本质。那么,章学诚对于考据是否完全否定呢?不是的。他反对的是把考据当作学问的全部、学问的目的,反对的是学者不顾自己的条件而盲目跟着风气跑,与此同时,他对考据的作用又有所肯定。他认为,考据家的专门知识不应当忽视和抹杀。“考索之学,亦不易易,大而《礼》辨郊社,细若《雅》注虫鱼,是亦专门之业,不可忽也。”因此他不同意友人的看法,认为阮元《车考》只研究一车之用,无甚意义,指出“治经而不究于名物度数,则义理腾空而经术因以卤莽,所系非鲜也。”进一步,章学诚又精辟地论述理论发挥与专门考据二者互相补充的关系,他说:“人生有能有不能,耳目有至有不至,虽圣人有所不能尽也。立言之士,读书但观大意;专门考索,名数究于细微;二者之于大道,交相为功,殆犹女馀布而农馀粟也,而所以不能通乎大方者,各分畛域而交相诋也。”(39)这段话,批评了把注重理论与注重考据二者完全对立的形而上学观点,透彻地论证了二者既互相对立、又互相补充的辩证关系。章学诚还有很难得的见解,他认为有识之士把握学术的正确方向,应该做到:“非特能持风气之偏而已也,知其所偏之中亦有不得而废者焉;非特能用独擅之长而已也,知己所擅之长亦有不足以该者焉。不得而废者,严于去伪而慎于治偏,则可以无弊矣;不足以该者,阙所不知而善推能者,无有其人,则自明所短而悬以待之,亦可以无欺于世。”(40)这里出色地体现了辩证法具体分析的态度,在不好的倾向中,要能发现其中合理的东西,而对正确的应该发扬的一方,又要看到其中不足之处而加以弥补。采取这种实事求是的、有分析的态度,才能做到“无弊”、“无欺于世”。他本人也确实做到这一点,他曾多次声明自己不擅长考据,所以要从考据家的长处得到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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