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的汉晋木简研究(5)
由于《流沙坠简》成书仓促,加之罗、王二人未见到实物,因而在释文考证方面存在 一些错释、漏释之处(注:除王国维自己对汉晋木简有所修正、补充外,后人屡有改定 ,如贺昌群《流沙坠简校补》、《流沙坠简补正》,陈邦福《汉魏木简义证》,劳翰《敦煌汉简校文》、陈直《汉晋木简考略》、《敦煌汉简释文平议》,方诗铭《 敦煌汉简校文补正》,李均明《<流沙坠简>释文校正》,何双全《敦煌汉简释文补正》 以及吴礽骧、李永良、马建华释校《敦煌汉简释文》等。)。王国维也意识到 这一点,《流沙坠简》出版后,每年都要对其进行修改、补充、订正。如1915年“七月 ,补正《流沙坠简》考释三十余处,重阳日读《汉书·功臣侯表》至相如使西域事,因 订正前释《屯戍丛残》廪给类第一简之误,至为愉快”[13](P101)。北京图书馆所藏王 国维自用本《流沙坠简》一书,将罗振玉和他自己所考证错误的史事,一一加以涂改, 在书的天头上用蝇头小楷写了眉批,惜因时间仓促,未能抄录。赵万里校辑《观堂别集 》卷四中,载有王国维1916年12月所写《流沙坠简考释补正自序》,序文中说:“甲寅 之春,与罗叔言参事共考释敦煌及罗布淖尔北古城、尼雅古城所出木简,阅两月而成。 虽粗有发明,而违失漏略,时所不免。既于考释后序及烽燧表中时一正之。二年以来, 浏览所及,足以补苴前说者,辄记于书眉,共得数十事,写而出之,以质世之读是书者 。”1918年6月21日,在致罗振玉的一封信中,他又说:“昨覆取《流沙坠简》校之, 其永光五年历谱简背末一行新识四字,‘十七日丙戌’下所阙一字当是‘腊’字,《说 文》冬至后三戌腊祭百神,此日适冬至后三戌,且此简有伏日,尤当有腊日也。末之字 前不可辨,今辨为‘己亥晦’三字,又前此录文漏去‘十月辛未朔大’一行,而‘十一 月辛丑朔’误书作‘十月’。如能详校一过,则此种处当发见不少也。”[2](P260) 此后,王国维又陆续撰写了《敦煌所出汉简跋》、《罗布淖尔北所出前凉西域长史李 柏书稿跋》及《仓颉篇残简考释》、《校松江本急就篇》等一系列与汉晋木简研究相关 的文章,都是以敦煌所出汉简综校古籍,上距他与罗振玉合释流沙坠简已有三四年,但 他之所以重视《急就篇》和《仓颉篇》,无疑与其研究汉晋木简有关。1925年应清华国 学研究院之邀,王国维作了《最近二三十年中中国新发见之学问》的讲演,开头便强调 “古来新学问起,大都由于新发见”,并指出古代简牍的两次出土(孔子壁中书、汲冢 竹书),极大地促进了古代学术的发展。20世纪发现的敦煌塞上及西域各处之汉晋木简 ,也为王国维的学术创新提供了契机,此后,他在甲骨、金文、敦煌文书等研究领域继 续拓展,逐渐形成了一套独特的治学理论和方法--二重证据法。 王国维自己明确提出“二重证据法”这一概念,是1925年在清华研究院向学生授课时 总结出来的,后来编辑成《古史新证》,这是以考古材料与古文献相结合来探求古史真 相的讲义。在“总论”中,王国维认为考证古史必须做到利用遗留下来的古籍与地下发 掘的新材料相互印证,“吾辈生于今日,幸于纸上之材料外,更得地下之新材料,由此 种材料,我辈固得以补正纸上之材料,亦得证明古书之某部分全为实录,即百家不雅驯 之言,亦不无表示一面之事实。此二重证据法,惟在今日始得为之,虽古书之未得证明 者,不能加以否定,而其已得证明者,不能不加以肯定,可断言也”[14](P2)。这是王 国维在继承传统史学严密考证的基础上,再加上20世纪初发现的新史料(如汉晋木简等) ,遂促成了“二重证据法”的形成。与王国维同时代的人也指出新史料的发现对于王氏 学术研究的重要意义:“君(王国维)新得之多,固由于近日所出新史料之多,然非君之 学识,则亦无以董理之。盖君于乾嘉诸儒之学术方法无不通,于古书无不贯串,其术甚 精,其识甚锐,故能以旧史料释新史料,复以新史料释旧史料,辗转相生,所得乃如是 之夥也。”[8]同时,王国维对史料有一种开阔的眼光,将史料的范围扩大到甲骨、陶 器、简牍、封泥。20世纪前后的金石学较之以前有显著的不同之处,就是古物范围的扩 大与品类的专门化。罗振玉、王国维正是这一学术风气推移的杰出代表。 关于新史料的发现对历史研究的意义,陈寅恪也说:“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 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治学之士,得预于此 潮流者,谓之预流(借用佛家初果之名)。其未得预者,谓之未入流。此古今学术史之通 义,非彼闭门造车之徒,所能同喻者也。”[15](P26)王国维自己也有所表明,1923年 在为商承祚所著《殷墟文字类编》作的序言中说:“……故古文字、古器物之学,与经 史之学实相表里,惟能达观二者之际,不屈旧以就新,亦不绌新以从旧,然后能得古人 之真,而其言乃可信于后世。”[16](P8)这也正是王国维学术取得突破的关键所在。 汉晋木简属于考古遗物,考古学的技术和方法在简牍研究中占有突出的位置,将简牍 研究与考古学结合,代表了简牍研究的新方向。《流沙坠简》是中国学者对近代考古发 掘资料进行整理和研究的第一本著作,王国维对于研究出土新材料需要科学的田野考古 知识已有一定的认识,如对木简编号的说明,即受到近代考古学的影响。1914年3月, 他通过斯坦因的考古记录,注意到沙畹原书所标有的每支简的出土地点,据此又重新考 定候官、烽燧次第,并绘图列表各一,将烽燧之次第及其所出诸简附于《流沙坠简》后 ,以便进一步研究,并作了如下说明:“余与罗叔言参事考释流沙坠简,属稿于癸丑岁 杪。及甲寅正月,粗具梗概。二月之后,从事写定,始得读斯坦因博士纪行之书,乃知 沙氏书中,每简首所加符号,皆记其出土之地,其次自西而东,自敦一敦二迄于敦三十 四,大抵具斯氏图中。思欲加入考释中,而写定已过半矣。乃为图一表一,列烽燧之次 及其所出诸简,附于书后,并举其要如次。前序考定汉简出土之地,仅举汉长城及玉门 关二事。又考释中所定候官烽燧次第,全据简文。今据其所出之地,知前由文字所考定 者,虽十得七八,今由各地所出之简以定其地之名,有可补正前考者若干事。”[8] 王国维还十分关注田野发掘。1926年,李济主持了山西夏县西阴村的考古发掘,所获 文物运抵北京后,在清华园作了一次公开展览,观者云集,盛况空前。王国维也参观了 展览,“他(李济)回忆起把西阴村出土实物第一次在清华校内作展览演讲时,他的同事 和前辈王国维先生也去参观。李济清楚地记得,王先生对一块带流的陶片(遗址出土物 中没有完整的器物)极感兴趣,他跟李济作了热烈讨论,并揣想原陶器的可能用途,还 与类似形制的铜器作了比较。”[17](P14)王国维对考古学的关注,来源于对汉晋木简 的整理与研究。因此可以说,“考古学在中国的奠立和发展,为研究中国历史文化开辟 了全新的途径。中国考古学多年具有的特点,就是与历史研究密切结合,这种特点,在 其先驱人物如罗振玉、王国维的作品中,已经明显地表现出来了”[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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