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头脑中存在着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的矛盾,我们如何评价这种矛盾呢? 在《礼书》和《货殖列传》里,司马迁肯定人们的正常欲望,指出人们对于物质生活的依赖和追求是一种不断向前发展的“势”,是阻挡不了的,试图说明欲望对历史发展的动力作用,这是唯物的观点。但是,人们的欲望是历史发展的最终动力吗?历史都是按照人们的欲望前进的吗?从欲望出发,可以沿着客观主义走向唯物论,也可以沿着主观主义走向唯心论。社会的发展有它自身的规律性,人们的欲望不是件件都能实现的。司马迁似乎也看到了这一点。《孝文本纪》载,相面先生说邓通将来是要饿死的。文帝说,邓通富不富在我。于是赐给邓通一座铜山,允许他私人铸钱。邓通很快成了巨万富翁。但是这个富翁最后还是落个饿死的下场。在命运面前,皇帝也无可奈何!从此可见,在司马迁看来,只有天命,才是决定欲望能否实现的最终原因。 细心的读者一定会注意,司马迁对上帝,对天道从来没有否定过,他只是迷惑。在《伯夷叔齐列传》里,他说:“余甚惑焉。”他对于“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的圣人遗训感到困惑,他埋怨天道不公,实际上暗含着对天道公人道也公的期望。 《史记》中记载了一些为人主祈求长生不死的方士,他们枉费了钱财时光,结果没有一个能找到不死之药。施丁先生认为,这是司马迁“对武帝封禅求神之事,极尽揭露嘲笑之能事”,并举例说:“先是写武帝‘求神君’,时长陵女子,会装神弄鬼,‘闻其言,不见其人’,哪里是神!”司马迁写封禅书的目的是“以一个跟从者的亲眼目睹和细心观察,来揭露用事鬼神的戏法。”⑥表面看来,施先生的话是很有道理的。如果我们深入一步,从另一个角度分析,就会明白,司马迁也是在嘲笑那些帝王和方士们都是不知天命的可怜虫。冥冥之中早已为人安排了命运,你们却去祈求长生不死,岂不是痴心妄想。 肯定陈胜起义,是《史记》中辉煌的篇章。司马迁从历史的发展过程中,高度评价陈胜、项羽的功绩,这种远见卓识,无论现在和将来,都值得称颂。但是,秦汉之际的历史是不是陈胜为代表的人民群众创造的呢?司马迁是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的呢?据《高祖本纪》和《封禅书》记载,天有五帝,即白帝、青帝、黄帝、赤帝、黑帝。刘邦是赤帝的儿子。“秦汉之际,五年慧星四现,久者八十日,长或竟天。其后秦遂以兵灭六王,并中国,外攘四夷,死人如乱麻,因以张楚兴起,三十年间,兵相骀藉,不可胜数。”秦亡六国,汉代秦兴,在司马迁看来,这都是天帝的安排,陈胜、吴广、项羽,不过是天帝用来表现其意志的工具罢了。 由此看来,司马迁对哲学的一些重要问题的回答,尽管在不少地方表现了唯物主义的倾向,但他的最终答案,都是唯心主义的,因此,我们只能说,司马迁的思想是含有唯物因素的客观唯心主义。我们的这个结构论,是从哲学的归根到底的意上得出的,并不绝对涵盖司马迁某时某地具体思想的具体成份,并不代替对司马迁思想的具体构成的深入分析。司马迁的思想是在对前人和汉代精神成果吸收的基础上,经过他的生活冶炼而成的既不是道家也不是儒家的一种新的思想。其实,随着人类思想的不断深入发展,我们应当用新的观念认识《史记》,认识司马迁的思想,不应当局限在旧有的范畴中。 3 司马迁的思想对《史记》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这里仅就几个方面作以粗浅分析。列宁在《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中指出,徘徊于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之间,必然走向不可知论。司马迁经常在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之间徘徊,这就使《史记》不少地方带上了神秘的色彩。《项羽本纪》末尾说:“吾闻之周生曰:‘舜目重瞳子。’又闻项羽亦重瞳子。羽岂其苗裔邪!何兴之暴。”项羽崛起于垄亩,叱咤于天下,司马迁怀疑他是否长相不凡,有着圣人的血统?这就把项羽的成长史蒙上一层帏幕,变得深不可测,令人难以捉摸。这种不可知的影子,限制了司马迁的眼光,使他的思想在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发生矛盾的时候,向唯心史观作出让步。 《史记》在描写悲剧人物的时候。常常表现出宿命论的倾向。《李将军列传》里寄寓了作者对李广的无限同情。那些才能、功劳不及李广的人,有的封侯,有的人相,唯独李广没有封赏,最后竟落得引刀自杀的悲惨结局。这本来是皇帝赏罚不公的过错,但是司马迁却认为是李广“八字”不好。 司马迁也认为历史是发展的,但是这种发展不是象长江大河一样的滚滚向前,而是一种类似田径场里的园周运动:“三王之道若循环,终而复始。”似乎天帝在作游戏。这种历史循环论是他唯心史观的延伸。 《史记》的作者在写人物的时候,把自己满腔的激情灌注到人物身上,把自己对历史人物的憎恶、嘲讽、喜爱和颂扬,透过字里行间,淋漓尽致地表露出来,以至使人“读游侠传即欲轻生,读屈原、贾生传即欲流涕,读庄周、鲁仲连传即欲遗世,读李广传即欲立斗,读石建传即欲俯躬,读信陵、平原君传即欲养士。”鲁迅先生也称它是“无韵之离骚。”但是,我们知道,文学和史学的一个重要区别就在于:一个靠感情凝结,一个靠冷静地观察。文学是以描写人为中心的,人是有感情的,一部好的文学作品,无不凝聚着真情实感,只有充满感情的作用才能打动人心,赢得读者,获得艺术的魅力。文学作品的创作,从感情出发,文学作品的欣赏在感情的共鸣中完成,文学作品从孕育到它功用的发挥,自始至终伴随着感情。但是,历史作为一门科学,它的任务是在研究人类社会的发展过程中,总结出规律性的东西来。历史的发展虽然也离不开人的有感情的活动,但历史规律本身却是不以人的好恶而客观存在的。人们要发现它,就不能从感情出发,而必须以客观的态度冷静地考察历史,从大量的史料中,剔除虚假的现象,发现内在的本质。在这里,掺杂任何一点感情,都会导致偏离真理。一个历史学家,如果个人主观感情太浓,必然会影响他的研究工作,他的语言可能偏激,他对史料的选择甄别可能失误,他对历史的评价可能悖谬。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史记》的文学价值是第一位的,史学价值是第二位的。 应当说明,我们分析司马迁的思想矛盾,分析他的思想局限在《史记》中造成的影响,决不是苛求古人,也不是要贬低司马迁的历史地位。正确地把握他的思想,恰恰是为了对他的作品作出科学的估价。无论在思想上,还是在文学上、史学上,司马迁都达到了他那个时代的高峰。司马迁的用他的《史记》建立起来的丰碑,永远是中华民族的骄傲。 注释: ①《史学史资料》1980年第6期。 ②《司马迁研究新论》,河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③《史记·赵世家》。 ④傅延修 夏汉宁《文艺批评与方法基础》,江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11页。 ⑤皮亚杰《发生心理学原理》,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25页。 ⑥北京师范大学史学研究所《司马迁研究新论》,河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49-15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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