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史辨》评议
一、概说 在本世纪二三十年代,关于上古史的辩论盛极一时,1926年集结为《古史辨》一书,其后陆续编印,到1941年出版第七册,总计不下数百万字。就内容而言,主要可分为史实传说和古籍整理二大类,其中第一、二、五、七册属于前者,第三、四、六册属于后者。第一、二、三、五册为顾颉刚先生所编,第四、六册为罗根泽先生所编,第七册为童书业、吕思勉二先生合编。闻原计划将有关古代历史地理的论文编为第八册,而未能成书。今就已刊行之七册,略申鄙见。 在第一册中,除关于辨伪的通信外,主要讨论了尧、舜、禹的问题。顾颉刚先生在与钱玄同先生的信中,提出了著名的“层累地造成的古史说”。又有一篇长达六万字的顾先生的自序,说明早年求学深受汉学家的影响,和产生这一构想的过程。《尚书》(《虞夏书》除外)、《诗经》、《论语》各书中所记尧、舜、禹之事,相传愈古者,所见之记载也愈晚,后更以其他古籍相比较,逐渐形成为明确的看法。在与钱玄同先生通信时,顾先生把他的看法用文字写出来,1923年,在北京《努力周报》附刊的《读书杂志》上发表了,于是引起了关于古史问题的大论战。正如后来顾先生自己所说,此文一发表,“竟成了轰炸中国古史的一个原子弹,连我自己也想不到收着了这样巨大的战果,各方面读些古书的人都受到了这个问题的刺激”。[1]当时参加论战的,除顾先生外,处于对方的主要为刘掞黎和胡堇人二先生。这次论战,形式上刘氏的阵地更为严整,因为旧说有广泛的基础,论据触手可得。新说先要辨伪,资料须加整理方可运用,自然比较吃力。但旧说有不可克服的弱点,虚假究竟不能冒充真实,而层累地造成之伪古史,在宏观中异常明显,仔细论证虽然须作绵密的工夫,而旧说的弱点一经点破,其事已明如观火,不待繁言而后定,所以新说终于占了上风。到1930年,郭沫若先生说:“顾颉刚的‘层累地造成的古史’,的确是个卓识。……到现在自己研究一番过来,觉得他的识见委实有先见之明。在现在新的史料尚未充足之前,他的论辨自然并未能成为定论,不过在旧史料中凡作伪之点,大体是被他道破了的。”[2] 这话是很切合实际的。 郭先生的话固然是肯定“层累地造成的古史说”有力的证明,同时也说明了另一方面的一些问题。原来真能理解这套理论者,只有极少数具有正确思想的专家学者,而大多数人并未能了解其深义。这又可以分为两种情况。一般群众不过以其新奇而予以关注,因此产生了意外的插曲。顾先生在论禹为神话人物时,曾设想禹为九鼎上的奇形怪状的动物;又《说文》“禹”字从“禸”,训为“兽足蹂地也”,因而说禹原为爬虫。这本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枝节问题,而一般人竟误认为这是《古史辨》的主要论点,于是腾笑一时,鲁迅先生作小说《故事新编》,以此为素材,写入《理水》篇中。这事曾引起顾先生很大的烦恼,在《古史辨》第二册《自序》中说:“其实,这个假设,我早已自己放弃。(见第一册二二七页)就使不放弃,也是我的辨论的枝叶而不是本干;这一说的成立与否和我的辨论的本干是没有什么大关系的。这是对我最浅的认识。”这是一般群众的态度。另有一些人形式上接受了“层累地造成的古史说”的理论,却无限度地应用于古史方面,以致使上古历史从另一方面又蒙上了一层迷雾。童书业先生在第七册《自序》中说:“《古史辨》有名的贡献是‘累层地造成的古史观’,一般人已承认它的价值了,其实这个观念还有应补充的在。……古史传说怎样会‘累层’起来呢?我以为这得用分化演变说去补充它。……分化说是累层说的因,累层说则是分化说的果!”经过分化演变得出的结论是:夏以前的古史传说,全出于各民族的神话。这样一来,真实的上古历史岂非一无所有了吗?这不是“层累地造成的古史说”的最后目的,下文将作具体的分析批判。 往日对于《古史辨》的评论,有一条是说它“没有结论”,顾先生在《古史辨》第二册《自序》中作了回答。他这样说:“我要求结论之心,或者比了说这句话的人还要热切,但我不敢自己欺骗自己,更不敢欺骗别人。……千万个小问题的解决,足以促进几个中间问题的解决;千万个中间问题的解决,足以促进几个大问题的解决。只要我们努力从事于小问题的研究而得其结论,则将来不怕没有一个总结论出来。可是在我们这几十年的寿命里是一定看不见的了!”这话说的很实在,同时也有很大的漏洞,理论上承认结论的重要性,事实上则是可望而不可及的,读者当然无法感到满意。其实历史上的实与虚,不必等到最后的结论出来,大体还是能够约略区别的。如《尚书》有今文古文之分,今文实,古文虚,并不是待古史问题全部解决后才论定的。《古史辨》几乎把古代一切有关史实的记载都看成为虚实不分的传说,而不注意其中隐藏的史实,实际上是将传说与神话混同起来,结果将不免治丝而愈棼,并为分化演变说的产生提供了温床。 传说与神话常常并称,二者之间原有根本的区别。就与古代史实的关系而言,神话仅能反映某些古代史实,传说则可以保存某些古代史实。从传说的由来看,一部分为出于神话,如“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履帝武敏歆”之类,这反映了商、周民族自以为出于天神上帝,高超于众邦之上。其大部分应为出于一定的重大事件或重要人物的行动,后来的人以之为基础,加以想象渲染,踵事而增华,逐渐发展,便成为近于神话的传说了。如尧水汤旱,于是有了鲧禹治水和汤祷于桑林的传说。如果层层剥下去,还不难看到作为传说起源基础的史实,《古史辨》正是依据这条路线提出的理论。顾先生在《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中说:“即使不能知道某一件事的真确的状况,但可以知道某一件事在传说中最早的状况。”[3]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就最后目的而言,要在找出“某一事件的真确的状况”,这也正是读者所最关心的。而《古史辨》的实际方向,则过于重视传说的发展演变,以致一般从事于《古史辨》工作的人,以为《古史辨》的目的即在整理这些传说,不是追寻作为这些传说起源基础的史实和人物,好像古代的传说都与史实无关。第七册中杨宽先生的《中国上古史导论》,以为传说中的上古史不过为古代民族神话的分化演变,其根源是东夷与西戎二大系统的民族神话,没有古代史实的踪影,这就引入歧途了。童书业先生的“分化演变说”,就是因此文而产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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