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写道:吴王夫差“乃起师北征。阙为深沟,通于商、鲁之间,北属之沂,西属之济,以会晋公午于黄池”。吴人从长江北扬州附近开凿出一条通向宋、鲁的水道,将长江、淮水连接起来,水路可直接通到河南中部,这正证明吴国国力的强大。正当吴在黄池会上与晋人争长未显定局之时,吴的后方传来越王勾践乘虚攻入姑苏的坏消息。夫差恐惧,向诸大夫问计:现国内危急,我道路遥远,如今之计,是不举行会盟迅速赶回吴国,还是放弃主盟的希望,让晋国居先?王孙雒回答说:两种办法都不好。无会而归,沿路将要遭到齐、宋、徐等国夹击,会而先晋,等于我劳师千里一无所得,越国攻袭的坏消息传播开来,吴国士卒会发生反叛。所以,“必会而先之”。王孙雒进一步出主意:“今夕必挑战,必广民心,请王厉士,以奋其朋势”,取得盟主地位,在诸侯各国有体面,就可以安全返回吴国。(34) 作者进而写出吴军争当盟主的声势:吴王连夜秣马食士,整肃队伍,分中军、左军、右军,百人为行,十行一旌,十旌一将军。“万人以为方陈,皆白常、白旂、素甲、白羽之矰,望之如荼。王亲秉钺,载白旗以中陈而立。左军亦如之,皆赤常、赤旟、丹甲、朱羽之矰,望之如火。右军亦如之,皆玄常、玄旗、黑甲、乌羽之矰,望之如墨。”“三军皆哗釦以振旅,其声动天地。晋师大骇不出。”在两军紧张对垒的气氛中,又添加一意外情节,晋军派出的阵前通使者董褐觑出吴王神色异常。他报告晋军主帅赵鞅:“臣观吴王之色,类有大忧,小则嬖妾、嫡子死,不则国有大难,大则越入吴。将毒,不可与战,主其许之先,无以待危。”于是晋定公同意由吴主盟,“吴公先歃,晋侯亚之”(35)。既盟之后,吴军立即退兵回国。我们以今日的眼光审视,导致“黄池之会”出现戏剧性场面,是因为有两条线索在起作用,一是吴国确有相当强大的国力,“北上而忧中国”,敢于争取盟主的地位,一是越军乘虚攻入吴的都城,本来占据优势的吴军转为劣势。《国语》作者确实做到恰当地把握住这两条线索,多角度、多层面地记述历史,值得称道。在作者笔下,吴、晋、越各方力量相交错,事件的发展紧张起伏,扣人心弦,因而为后人留下了春秋晚期历史曲折变化的一页。(36) 又一典型例证,是《晋语一》、《晋语二》用大量篇幅集中叙述的“骊姬之难”。它所牵涉时间长,范围广,前后相关的人物除晋献公、骊姬、太子申生、重耳、夷吾、奚齐、子圉五位公子外,还有卿大夫里克、丕郑、荀息、狐突、士蒍和优人施等,错综复杂。由于这场祸难不但造成晋国长期政局混乱,而且因“尽逐群公子”而造成春秋时期“公族失势,九卿擅权”的特殊国情。《国语》作者精心地组织材料,同时运用多角度、多层面叙事方法再现历史进程的复杂性,表明有关晋国国政的一场大阴谋正一步步发展,大祸将作。作者选取了三个角度观察和叙事,使人读之惊心动魄。一是骊姬阴险狠毒,她为实现废掉太子申生、立己之子奚齐为太子的目的,不择手段地阴谋陷害,编造种种谎言,表面上又假装亲近太子。献公则日中其谗言,对申生的猜忌和迫害步步加深。二是生性仁厚的申生不正视骊姬一手制造的阴谋,他为忠于君父的观念所束缚,因此一步步走向绝境。三是卿大夫丕郑、里克、狐突等人,或分析骊姬设下的阴谋,预言事态的发展,或恐危及自身而装出不偏不倚的姿态,或怕卷入危险而杜门不出,更形成危机重重。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叙述如此复杂的事件,却能从容不迫地展开,像一部史诗式的复杂交响乐作品,有意识地反复“再现主题”,突出主线,清楚地交代事态的发展。《晋语一》第六则至第九则,通过记载一连串险恶事件充分证明,骊姬引起的晋国内乱未有尽头,太子申生将罹大祸。在头绪纷繁的叙述中,作者在关键之处一再点明,“骊姬既远大子,乃生之言,太子由是得罪”;“大子遂行,克霍而反,谗言弥兴”;“申生胜敌而反,谗言作于中”;“果战,败狄于稷桑而反,谗言益起”:有意地反复再现“主题”,说明骊姬一再使用阴险狡诈的手段,使太子申生愈加陷入危险的处境之中。五年之后,太子申生终于被迫自缢,重耳、夷吾也受谮出逃,“尽逐群公子,乃立奚齐”,“国无公族焉”(37)。 过程曲折、头绪纷繁的事件,是对史家叙事能力的极大考验。《国语》作者对于如同吴北上争霸主和“骊姬之难”这样复杂的事件,却能有条不紊地做到多角度、多层面叙述,这无疑为提高中国历史叙事水平作出了宝贵的贡献。 (四)提供了“纪事本末法”叙事的成功范式 《国语》以“记言”为特点,似乎与“纪事本末”叙事方法关系不大。其实不然。它的不少篇章是专记一个重要事件,并且做到完整地记载事件之始末,提供了用“纪事本末法”叙事的成功范式。 “纪事本末体”作为一种比较定型的史书体裁,是从南宋袁枢撰成《通鉴纪事本末》开始的。在此之前并无以“纪事本末”命名的史书,这就容易使人造成一种错觉:用“纪事本末”的方法著史只是在南宋以后才受到史家重视,而在此之前并不受关注,毋需多作讨论。其实,“纪事本末体”与“纪事本末法”二者是既有密切关联,又有着不同内涵的概念,在袁枢撰成《通鉴纪事本末》之前,“纪事本末”的叙事方法早就为史家所运用。道理是很清楚的:“历史”本来就包涵时间、事件、人物这些基本要素,三者又是密切关联、不能割裂的。史家撰史,可以选择从时间先后(年代),或人物活动的角度来撰写,成为编年体或纪传体史书,但因为他写的是“历史”,所以其中必然就有“纪事”的成分,即叙述事件的原因、经过、高潮、结局。“事件”既然是“历史”的基本要素,那么,自从有历史著作始,其中就必然有“纪事”的内容、方法和地位。《尚书》是我国最早出现的史籍,其中的《金縢》、《顾命》就是明显运用“纪事本末”方法的名篇,章学诚甚至推崇为“体圆用神”,“神明变化”(38),是史家著史的典范。以后,《左传》中也有成功的运用,如记载晋公子重耳出亡十九年,就是典型的篇章,同时《国语》一书也提供了用此方法写史的成功范式。再往后,包括《史记》、《汉书》、《通鉴》在内的史学名著,其中都不能缺少这种叙事方法的运用。因此,我们应当建立起一种新的看法:“纪事本末”作为一种基本的历史叙事方法,它起源甚早,经历漫长,它被不同时代、不同风格的史家所运用,因而推动中国史学波澜壮阔向前发展,对于其中的成就、特点和规律,我们要认真地总结。这不仅是全面总结中国历史编纂学历程所需要,也是更加深入一步探讨和总结古代史学名著成就所需要。(39) 为何说《国语》“提供了用‘纪事本末法’叙事的成功范式”呢?我们可对其中《齐语》、《郑语》、《吴语》、《越语》诸篇作一分析。这四篇,尽管记载贤士大夫的嘉言善语很突出,而从记事的角度考察,又都是集中记载一事,完整地写出事件的发生、经过、高潮、结局,都写得始末完备,层次清楚,章法分明,的确提供了如何用“纪事本末法”反映客观历史的成功范式。《齐语》一篇,写的是“齐桓公称霸”,记事完整,线索分明。按事情始末的发展,写了五个大的层次:(一)桓公、鲍叔设计迎管仲回齐,对他优礼有加。(二)管仲相桓公,实行富国强兵的办法。其中包括:三其国而五其鄙,四民无使杂处;制国为二十一乡;实行富民政策,相地而衰征,使赋敛合理;作内政以寄军令等。(三)齐桓公主持霸政、一匡天下的功绩,征伐强暴,捍御中原的安定局面。因而得到王室嘉奖,天子致胙于桓公,桓公下拜再受命。(四)齐桓公扶助弱小的功绩,立僖公以成鲁,狄攻邢、卫,桓公筑城,安置邢、卫之民,对各诸侯国重礼施利。(五)最后总结齐桓公霸业的成功及所重用管仲等大臣之力。《郑语》也是完整记事,它记述周卿士郑桓公友与周史伯的一席谈,可加个题目为“史伯与郑桓公论西周晚年政局”。内容为按照郑桓公所关心的问题,史伯作回答,分析政治局势,预测今后走向。篇末交代了其后三年,幽王为西戎所杀,周败亡,以及平王之末,秦、晋、齐、楚代兴的史实,正如韦昭所说:“其后卒如史伯之言。”(40)以此有力照应全篇,体现了纪事本末体“搴事之成,以后于其萌;提事之微,以先于其明”(41)的典型叙事手法。 《吴语》和《越语》的内容都是写吴先败越,越在惨痛的失败中吸取教训、立誓报复,最后攻灭吴国这段历史,但作者笔下所载却并不雷同,而是各具特色,各有深刻的感染力,那么其成功的奥妙何在?就在于恰当运用“纪事本末”的叙事手法,首先选取好记载的角度,然后原原本本写出事情产生、发展、演变的来龙去脉,把握其重点,运用匠心将其凸显出来。《吴语》堪称是吴越争锋、胜败兴灭的全景图,以吴为主,而涉及双方的政治决策、军事部署、社会状况等方面。记述的主旨,是总结夫差骄奢拒谏,而最终失去曾经的强大、国亡身死的过程和教训。《越语》则可称为勾践刻苦自励、在失败中奋起的特写画,集中地记述勾践与越国民众举国上下同心,誓死报仇,最后灭吴。作为《国语》全书压卷之篇章,《吴语》铺陈终始,场面广阔,《越语》文字紧凑,重点突出。两篇的共同特点则是,气势宏大,线索清楚,状写生动,曲折尽致,又都具有深刻的思想内涵和警醒的力量,因而千百年来成为人们传诵的名篇。 要之,《齐语》、《郑语》、《吴语》、《越语》诸篇,比起《尚书》初步具有“纪事本末法”的创意和《左传》以编年见长、兼采“纪事本末法”作为补充而言,《国语》上述各篇的记载显示出更加成熟的技巧,确为后人提供了运用“纪事本末法”叙事的成功范式。这也是《国语》对推进中国历史编纂学的发展的重要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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