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方外纪》:世界图像与海外猎奇(3)
描绘西方奇人是《职方外纪》的一大特色,如在“亚墨利加总说”中特别提到创造了地理大发现奇迹的哥伦布(Christopher Columbus,1451-1506):“初,西土仅知有亚细亚、欧逻巴、利未亚三大州,于大地全体中只得什三,余什七云是海。至百年前,西国有一大臣名阁龙者,素深于格物穷理之学,又生平讲习行海之法,居常念天主化生天地,本为人生据所,传闻海多于地,天主爱人之意恐不其然,毕竟三州之外,海中尚应有地。……一日行游西海,嗅海中气味,忽有省悟,谓此非海水之气,乃土地之气也,自此以西,必有人烟国土矣。因闻诸国王,资以舟航粮糗器具货财,且与将卒,以防寇盗,珍宝以备交易。阁龙遂率众出海,辗转数月,茫茫无得,路既危险,复生疾病,从人咸怨欲还。阁龙志意坚决,只促令前行。忽一日舶上望楼中人大声言有地矣,众共欢喜,颂谢天主,亟取道前行,果至一地。初时未敢登岸,因土人未尝航海,亦但知有本处,不知海外复有人物。且彼国之舟向不用帆,乍见海舶既大,又驾风帆迅疾,发大炮如雷,咸相诧异,或疑天神,或疑海怪,皆惊窜奔逸莫敢前。舟人无计与通,偶一女子在近,因遗之美物、锦衣、金宝、装饰及玩好器具,而纵之归。明日,其父母同众来观,又与之宝货。土人大悦,遂款留西客,与地作屋,以便往来。阁龙命来人一半留彼,一半还报国王,致其物产。”(27)在“墨瓦蜡尼加总说”中还介绍了“遍绕大地一周”的“墨瓦兰”(Ferdinand Magellan,今译麦哲伦,1480-1521)。(28)这是目前笔者所见汉文文献中最早的关于意大利航海家哥伦布到达美洲和葡萄牙航海家麦哲伦环游世界的记述。在介绍这些航海探险家的过程中,艾儒略运用了“惊奇”、“震慑”的字眼,突出的是他们的“非凡事迹”。有意思的是,即使在地名翻译上,艾儒略也尽可能表达出其“奇异”之味,如遵循利玛窦的译法,将Florida(今译佛罗里达)译成“花地”,自己还独创性地将今南美洲的“火地岛”(Tierra del Fuego)首次译为“火地”,(29)因为那里很多印第安人在南岸经常燃烧篝火。这种译介的出发点,显然都是为了求奇求趣。 该书还从“奇人”的角度,最早提到了一批欧洲重要的思想家和著名学者,如介绍希腊时提到了埃维亚的海潮一天有七次,“名士亚利斯多(今译亚里士多德)遍穷物理,唯此潮不得其故,遂赴水死。其谚云:‘亚利斯多欲得此潮,此潮反得亚利斯多’。”(30)称古希腊西西里岛人亚而几墨得(今译阿基米德)有“三绝”奇计:“尝有敌国驾数百艘临其岛,国人计无所出,已则铸一巨镜,映日注射敌艘,光照火发,数百艘一时烧尽。又其王命造一航海极大之舶,舶成,将下之海,计虽倾一国之力,用牛马骆驼千万,莫能运舟。几墨得营运巧法,第令王一举手,舟如山岳转动,须臾下海矣。又造一自动浑天仪十二重,层层相间,七政各有本动,凡日月五星列宿运行之迟疾,一一与天无二。其仪以玻璃为之,重重可透视,真希世珍也。”(31)在介绍意大利部分中特别提及了那不勒斯西北亚既诺(Cassino,今译卡西诺市)圣人多玛斯(Saint Thomas Aquinas,1224-1274,今译圣托玛斯·阿奎那)。在介绍博乐业城(Bologna,今译波伦亚)时称赞那里“因多公学,名为学问之母。”(32)建于1088年的波伦亚大学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大学,故有“学问之母”之称。“国人极好学,有共学,在撒辣蔓加(即建立于1218年的萨拉曼卡大学)与亚而加辣(即16世纪的埃纳雷斯堡大学)二所,远近学者聚焉,高人辈出,著作甚富,而陡禄日亚(即神学,Theologia的音译)与天文之学尤精。古一名贤曰多斯达笃者,居俾斯玻(即主教,西班牙文episcopado,源于希腊文episcopos的音译)之位,著书最多,寿仅五旬有二,所著书籍就始生至卒计之,每日当得三十六章,每章二千余言,尽属奥理。后人绘彼像,两手各持一笔,彰其勤敏也。”(33)每天用双手写作,完成72000字,较之现代电脑亦毫不逊色,真可谓“奇人”也。谢方校释中“多斯达笃”未能注出。(34)杨绛顺藤摸瓜,据《堂吉珂德》一书中考证出这位主教el Tostado是阿维拉(Avila)主教堂阿朗索·李贝拉·台·马德里加尔(Don Alonso Ribera de Madrigal,1400?-1455),“多斯达笃”是个绰号,因为他的血统里混有吉普赛人的血,面色焦黄,所以绰号“焦黄脸儿”,后在西班牙多用来称呼多产的作家。“多斯达笃”是中国文献里最早出现的西班牙作家。(35) 《职方外纪》是继利玛窦世界地图之后又一部介绍西方人文地理为主的西书,但在世界图像的描绘方面,其内容之丰富性和所介绍知识之系统性,远远超过了利玛窦的世界地图。该书所传送的世界图像和域外知识并不局限在人文地理学的范围,如关于海外奇事、奇闻、奇人、奇行、奇器等等的描述和刻画,实际上呈现出来的是当时西方文化比较全面的样态,包括思想、知识、制度与器物,该书介绍这些新奇的知识和学问不仅内容丰富,而且谋篇新奇别出,内容题材出奇制胜,一扫学界的陈腐之气,因而为晚明知识人了解世界五大洲的整体面貌打开了一扇非常重要的窗户,而且也提供了一幅不同凡俗的充满诙诡之趣的西方近代城市社会生活和学术文化的图像。 二、《职方外纪》刊刻与中国人的“世界意识”与“海外猎奇”的趣味 17世纪的中国是一个物力丰盈、商业兴盛和文化多元的时代,在经济生活、学术思潮和艺术审美趣味中都呈现出纷繁复杂的色彩。《职方外纪》的刊刻在一定程度上为明末清初“世界意识”的形成和猎奇求异的阅读趣味的发展,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1.《职方外纪》以其丰富的世界图像打破了传统士人心中的夷夏观念。 《职方外纪》开篇“五大洲总图界度解”就指出:“地既圆形,则无处非中”。艾儒略编译该书并非在为“奇”而传“奇”,其根本目的还在于打破中国人井底之蛙的见识,以传达一种“世界意识”,所以他在自序中又称该书的所谓“奇诡”之处“非虚皆实”、“非奇实常”。(36)《职方外纪》书名的命题,就旨在打破传统的夷夏观念。《周礼·夏官司马》记周官制中有职方氏,“掌天下之图,以掌天下之地。辨其邦国、都鄙、四夷、八蛮、七闽、九貉、五戎、六狄之人民,与其财用九谷、六畜之数要。周知其利害,乃辨九州之国,使同贯利。”艾儒略想借此告诉中国读者,首先在地理上的“四夷、八蛮、七闽、九貉、五戎、六狄”之外,有许多不向中国朝贡的国家,还有着一个远较中国本土更为辽阔的世界。《职方外纪》通过各种“闻所未闻”的“奇事”、“奇人”、“奇物”、“奇器”、“奇兽”、“奇观”等,以大量的篇幅介绍世界各地的各个国家的自然面貌、主要城市、风俗特产;欧洲先进的制度文化、政府机构和文化人物,无非是想让中国士人对欧洲留下美好的印象。艾儒略强调了天主教对于欧洲制度文化的意义,他在该书卷一“如德亚”一节中特别指出,欧洲及犹太地区“白天主降生垂教,乃始晓悟真理,绝其向所崇信恶教,而敬信崇向于一天主焉,所化国土,如德亚诸国为最先,延及欧罗巴、利未亚大小千余国,历今千六百余年来,其国皆久安长治,其人皆忠孝贞廉,男女为圣为贤,不可胜数。”(37)事实上是将欧洲和如德亚与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中国“大同世界”相比附。 艾儒略《职方外纪》对中国士人所形成的知识冲击,决非仅仅局限在地理学的领域,这种以“奇”的方式所带来的冲击也可以是多方面的,并直接导致了中国早期士人“世界意识”的形成。很多中国士人首先注意到该书中所介绍的新奇知识,如杨廷筠《职方外纪序》中就称赞该书“考图证说,历历可据,斯亦奇矣!”称“西国有未经焚劫之书籍,有远游穷海之畸人,其所闻见,比世独详。然是编所摘,犹是图籍中之百一。即彼国图籍所纪,又是宇宙中之万一。而俶诡瑰奇,业已不可思议矣,又况自地而上,穷无穷,极无极,进之而虚空,进之而天载函盖之间,更无差数可睹,安得以人心量仿佛测之!”(38)又指出其中似乎如传闻小道,其实是各种新奇知识的汇聚:“《职方外纪》似亦稗官小说,要于裒奇荟异”;(39)李之藻《刻职方外纪序》称该书中“种种咸出俶诡,可喜可愕,令人闻所未闻。然语必据所涉历,或彼国旧闻征信者”。(40)晋江许日升的诗回应了艾儒略的《职方外纪》一书:“西来使者储奇诠,地脉乘风摄八埏。万国山河归一掌,四方朝贡拱三天。漫将印度悬尖指,遂尔乾坤纳只拳,何多问楂张骞昨,只今海宇擎鸿篇。”(41)这些奇人用出众的才智犹如驾着长风在空中测绘出世界地图;他能把万国山河压缩在巴掌大的地图上,版图上的印度似乎只有指尖的大小,整个世界似乎一个拳头就能把握,像张骞乘木筏自天河通往西域的神奇故事,似乎现在都可以在艾儒略的地理书中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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