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述清理古史体系的意义,可以从受他直接影响的“古史辨派”的理论看出来。顾颉刚先生有著名的“层累地造成的古史说”。其要点是:一、“时代愈后,传说的古史期愈长”。如,“周代人心目中最古的人是禹,到孔子时有尧、舜,到战国时有黄帝、神农,到秦有三皇,到汉以后有盘古等”;二、“时代愈后,传说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如舜,在孔子时只是一个‘无为而治’的圣君到《尧典》就成了一个‘家齐而后国治’的圣人,到孟子时就成了一个孝子的模范了”;三,我们即使“不能知道某一件事的真确的状况,但可以知道每一件事在传说中的最早的状况”。 对照一下即可清楚,顾颉刚先生的理论,正是从崔述的论点发展而来的。顾先生自己说过:“我们今日讲疑古、辨伪,大部分只是承受和改进他(崔述)的研究。”⑤顾颉刚倡古史辨固然有的地方疑过了头,但他在廓清旧古史体系的迷雾上是很有贡献的。郭沫若先生评论说:“顾颉刚的‘层累地造成的古史’,的确是个卓识。从前因为嗜好不同,并多少夹有感情作用,凡在《努力报》上发表的文章,差不多都不曾读过。他所提出的夏禹的问题,在前哄传一时,我当时耳食之余,还曾加以讥笑。到现在自己研究了一番过来,觉得他的识见是有先见之明。在现在新的史料尚未充足之前,他的论辨自然并未能成为定论,不过在旧史料中凡作伪之点大体是被他道破了。”⑥如今我们讲历史,已经不再糊糊涂涂地从盘古氏、伏羲氏作为“信史”讲起,而是明确区分了古史传说时代与有文字可考的历史之间的界限。对于这种科学的古史体系的建立,“古史辨派”学者无疑是有功绩的,但追根溯源,崔述则有开创之功。 根据上述中心论点和对古代典籍的详细考辨,崔述对于古代史料有许多卓越见解: (1)认为“三代以上,经史不分,经即其史,史即今所谓经也”。 他把神圣的“经”作为史料看待,作为研究对象,这跟同一时代的章学诚提出“六经皆史”是相呼应的。崔述还说:“后世学者不知圣人之道体用同原,穷达一致,由是经史始分。其叙唐、虞、三代事者,务广为记载,博采旁搜,而不折衷于圣人之经。其穷经者,则竭才于章句之末,务殚精于心性之空谈,而不复考帝、王之行事。”⑦这些话若去掉其尊圣的意味,则他讲出了先秦经书即是先秦的历史记载、经史不分的道理,脱去了“经书”神秘的色彩,并且尖锐地批评了儒生们尊古妄信、空谈义理的弊病。同时也反映了近代史学领域的扩大,尽量地把各种记载都置于历史考察的范围,显示出一种新价值观的倾向。 (2)确定《周礼》、《仪礼》是战国时期的作品, 这点已为近代多数学者所公认。 崔述认为《仪礼》一书保存着三代礼制的资料,具有帮助“识其名物之制,以考经传之文”的价值,“大有益于学者”。但他举出有力的证据,证明它决不是“周公所作之书”,推翻了历来相沿的成说。第一,从时代特点考察。“周初之制犹存忠质之遗,不尚繁缛之节”。可是,“今礼经所记者,其文繁,其物奢”,与上述时代特点“背道而驰”。“古者公侯仅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而今聘食之礼,牲牢笾豆之属多而无用,费而无当,度其礼每岁不下十余举,竭一国之民力犹恐不胜”。这种礼制反映的恰恰是春秋以后“诸侯吞并之余,地广国富”的时代特点。第二,从史实考察。《仪礼》上所说“臣初拜于堂下,君辞之,遂升而成拜”的记载,跟春秋以前的史实大相径庭。据《左传》所载周襄王赐齐桓公胙和秦穆公享晋公子重耳⑧所用礼节证明,春秋以前通行臣拜君于堂下的礼制,即使君有“无下拜”之命,为臣者仍按古礼行事,下拜后再登而受之;即或国君辞礼,臣也不因其辞而改变礼节,辞者自辞,拜者自拜。崔述强调说:“齐侯为诸侯盟主,权过于天子,然犹如是,则寻常之卿大夫可知矣”;“晋文公邻国之公子,旦夕为晋君,与秦穆同列,然犹如是,则本国之卿大夫可知矣”⑨。可见《仪礼》“升而成拜”的记载在春秋以前是不可能存在的。第三,再与春秋时代人物的评论对照。孔子说过:“拜下,礼也;今拜乎上,泰也。”⑩孔子讲的,正是春秋时期由“古礼”到“今礼”的过渡。《仪礼》所记就是孔子讲的“今拜乎下”的情况,更证明它只能出于春秋之后。第四,从称谓辨别。《仪礼》上载:“诸侯之臣有所谓‘诸公’者。”这与春秋以前“王之下不得复有王,公之下不得复有公”的制度完全相矛盾,只能是反映韩、赵、魏三家灭智伯、鲁三桓弱公室这些“公族”势力膨胀后的情况,也是《仪礼》一书出于“春秋、战国间学者所记”的明证。 对《周礼》一书,崔述同样以有力的论据证明它虽然保存了有价值的古代礼制的资料,但它所载有的制度与《春秋》等书不合,所以“显为战国以后所作”(11)。 (3)论“井田”的附会。所谓“井田”制度, 可能是反映了古代农村公社定期轮换份地,用沟洫道路作为区划的一种土地制度,后代儒者却把它“理想化”,推演得十分整齐统一。崔述对于井田制,一方面因它记载于《孟子》等书,而予以重视,另一方面又指出后人加了许多附会:“三代经界之制……自周之衰,王制缺微,旧典散失,学士之所称述或不免有传闻附会之言。及至后世,去古愈远,益不悉其时势之详,……往往反取经传之文曲为之解,以斡旋而两全之。”(12) (4)论证“五德终始说”始自邹衍,最后的系统化出自刘歆。流传的纂辑古史的说法,讲自伏羲以下都“以五行周而复始”,伏羲以木德王,神农以火德王,黄帝以土德王,帝喾、尧、舜以下,都以五行类推。崔述对此作了严密的考辨。其要点是:一,战国以前,并无“五行”、“五德”的说法。二,《尚书·洪范》篇中,讲“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蕈,土爰稼穑”,讲的是水、火、木、金、土等具有“曲直”、“从革”之类的属性,显然不涉及帝王“受命之符”。三,《左传》所说:“昔者黄帝氏以云纪,故为云师而云名;炎帝氏以火纪,故为火师而火名;共工氏以水纪,故为水师而水名;大皞氏以龙纪,故为龙师而龙名。我高祖少皞挚之立也,凤鸟适至,故纪于鸟,为鸟师而鸟名。”(13)讲的是“因物取义”,“因义立名”,与五行终始说法也不相同。四,“五德终始之说起于邹衍,而其施诸朝廷政令则在秦并天下之初”。这在《史记》《封禅书》、《秦始皇本纪》、《孟子荀卿列传》都有详载。五,以“木、火、土、金、水”作为五帝相承的次第,则是刘歆杜撰。王莽利用了他的说法,宣称“火德销尽,土德当代”,自居土德,代汉也成为“天命所归”。崔述的结论是:这样一套杜撰的说法,“后世之大儒硕学皆遵之而不敢异”(14)岂不是莫大的讽刺! 以上数项,自近代以来已逐渐成为学者们比较一致的看法,崔述则是最早严密考证的人。它们都涉及到对古代重要制度和史实的理解,所以构成了崔述古史学说的相关部分。 崔述从治经入手,实际上做的是“考史”。他对诸子百家和经书传注采取分析、考辨的态度,因而在清理古史体系上取得开拓性的成就。梁启超说:“彼用此种极严正态度以治古史,于是自汉以来古史之云雾拨开什之八九,……可谓豪杰之士也。”(15)但他的局限性在于,对于儒家经典包括《论语》、《孟子》却采取崇奉的态度,绝对的相信。他做学问的目的,是要使伪学不能“乱经”,邪说不能“诬圣”。他的学说有一个比较科学的、具有辩证因素的合理的内核,外面却包着一层陈腐的外壳。我们应该打破这层外壳,采用其合理的内核。由于他心目中存在着“尊经”、“卫圣”的成见,所以处处要维护孔子这一“理想的圣人”。这种成见不但妨碍他学说的发挥,而且有时使他不承认正确的事实,得出错误的结论。他辩《史记·孔子世家》中孔子“尝为季氏宰”的记载,就说“孔子岂为季氏家臣也哉”(16)!意思当然是圣人所不屑为。《史记》又记载“行摄相事,有喜色”,崔述则说:“摄相事有喜色,亦非圣人之度。”(17)都不是以考证这件事真不真来做判断,而是以“圣人之度”应该怎样作去取的标准。这种迷信圣人、尊奉儒家经典的做法,与他“考而后信”的态度正自相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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