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周代的礼乐制度在春秋战国时期的不断崩解,城邦时代宗法封建制之下的具体性、私人性的君臣关系无法维持,社会政治秩序(人群结合的方式)的类型由封建城邦转型到集权中央的国家体制,在新体制中,政治的原理、规则和君臣关系的性质、特征均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君臣之间宗法血缘的维系纽带渐渐失效,篡弑之臣和身灭之主层出不穷。随着生产力和人口的增长,共同体的规模越来越大,公共事务愈益繁多复杂,君主统理国家需要更为一般性、标准化和制度性的方法。在王纲失坠、以力为雄,强者亡人、弱者亡于人的时代,富国强兵成为各国君主的头号目标⑩,君主利用新兴的士人阶层,通过变法打击封建贵族,新兴士人取代了世卿世禄的封建贵族,成为围绕在君主身边的新臣僚(11)。从此君臣结合的纽带和原理不再是之前的宗族血缘,君臣之间的血族团结精神不再。以上种种变化为君臣关系中“壅蔽”与“防壅蔽”的发生提供了空间。 二 孔飞力提出中国帝制国家同时具有两种功能,一种是“工具”,另一种是“制度”。作为“工具”的功能是根据统治精英阶层的需要来管理社会经济文化事务,作为“制度”的功能是在不同政治角色之间实行权力分配和地位分派(12)。君臣围绕“壅蔽”展开的较量多数发生在政治地位与权力的争夺领域,即孔飞力所说的“制度”领域,一般而言能够有能力壅蔽君主的肯定不是普通臣僚,而是一些拥有较高地位和影响的权臣。当然,在国家的日常管理及运作层面,普通官吏对皇帝及中央也存在控制信息的“壅蔽”,但这种情况的“壅蔽”只是关涉国家一般性的日常行政运作,不似在权位争夺领域里的“壅蔽”会对皇帝的统治造成直接威胁。如果说“工具”领域的壅蔽只是“行政错误”,那么“制度”领域的壅蔽则是一种严重的“政治犯罪”。秦汉是皇帝-官僚制帝国的开端和巩固时期,四百年间君臣之间“壅蔽”与“防壅蔽”的较量不断上演,充分展现了君臣关系中较为黑暗、紧张的面相,对秦汉政治文化的研究具有较高价值。本文先简要讨论皇帝与普通臣僚之间在日常行政的“工具”层面发生的“壅蔽”事例及其意义,然后再详细讨论皇帝与权臣之间在“制度”层面为争夺权位发生的“壅蔽”与“防壅蔽”。 皇帝对于帝国的统治是依靠官僚阶层实现的,官僚行政必然要求一定的客观化和程序化,逐渐会形成严密的规章程式,皇帝也需要依据各种规章条例来要求和考核他的官员。孔飞力认为,官僚们始终受到琐细的规章条例的制约,包括形式、时效、文牍、财政和司法上的限期,他们一旦违背这些规定,便会受到弹劾或处罚,但这些繁琐的行政规则至少为他们的职责划定了某种边界,从而为他们提供一定的保护,使他们得以对抗来自上司或君主的专制要求(13)。皇帝一方面必须依靠官僚集团,但另一方面官僚体制内在的客观化趋向却对他的肆意专权形成约束,双方的矛盾从官僚阶层的领袖--宰相的演变历程中展现得淋漓尽致(14)。汉宣帝曾在一封诏书中对官僚阶层的行政作风给予严厉批评:“方今天下少事,徭役省减,兵革不动,而民多贫,盗贼不止,其咎安在?上计簿,具文而已,务为欺谩,以避其课。三公不以为意,朕将何任。” (15)上计簿是地方向中央报告一方政情的行政文书,是中央了解地方信息的主要渠道。上计簿既然是一种行政公文,自然具有一定的格式套路和写作规范,宣帝在诏书中抱怨地方呈上的上计簿都是“具文”,徒具形式,用语空泛,内容空洞。宣帝不满意是因为他不能从这些公文中获取任何有效的信息,更令宣帝恼火的是“三公不以为意”,在他眼里整个官僚机构对这种格套化的空洞文书已经习以为常。皇帝需要通过上计簿了解各地的政情、民风,但地方官员以“具文”来虚应故事、敷衍塞责,从“具文”中皇帝得不到关于地方情况的真实信息,对皇帝而言这就是一种“壅蔽”。 上计簿中反映的政绩是官员升迁的资本,但许多官员宁愿用具文空语来应对,自然有其苦衷。在国家的日常行政中,皇权的干预起到的往往是干扰和破坏作用,负责具体政务的官员夹在皇权与现实之间,应对起来并不容易。有时候皇帝的命令和要求完全是心血来潮或者不顾实际,官吏若顺从皇帝的意愿强制执行,可能会对地方造成严重破坏,虽一时满足了皇帝的要求,但日后仍可能被追究责任,与其如此,还不如以虚言套语应付。孔飞力指出官场上的程式、文牍既是对官吏的限制,也为他们提供了一定的保护,确实是深刻的观察。地方进呈的上计簿大多都“具文”、“务为欺谩”,而且掌管核查的三公也表示默认,如果站在宣帝的立场上看,或许可以认为当时官场确实形成了顽固的陋规劣习,官员们习惯了敷衍应付;如果站在官僚阶层的立场上看,或许可以认为当时他们正默契地抵制宣帝的某些干预,宣帝朝在中兴的背后,可能存在诸多严酷的政治问题(16)。 基层的信息在向上奏报时,总是会经过奏报官员有意无意地过滤,在他看来不重要的,或可能引发麻烦的,或于己不利不便的信息,都将被修改或者删除。上计簿及上计吏的口头汇报是中央获取地方信息的主要渠道,但由于上述原因,这个管道并不通畅,“壅蔽”的情况时常发生。当然,除此之外皇帝还有其他的信息途径,如派遣行部的刺史及到各地采谣俗的使者(17),他们会为皇帝带来更多的信息,保持信息渠道的多样性是皇帝“防壅蔽”的基本方法。在“工具”层面,即国家日常行政层面发生的壅蔽,只会对国家的行政效率产生一定的影响,基本不会直接威胁皇帝的统治,皇帝真正重视的是发生在权力分配和地位分派层面的“壅蔽”。 三 贾谊在《过秦论》中指出秦之亡与“壅蔽”的关系,“当此时也,世非无深虑知化之士也,然所以不敢尽忠拂过者,秦俗多忌讳之禁,忠言未卒于口,而身为戮没矣。故使天下之士,倾耳而听,重足而立,拑口而不言,是以三主失道,忠臣不敢谏,智士不敢谋,天下已乱,奸不上闻,岂不哀哉!先王知雍蔽之伤国也,故置公卿大夫士,以饰法设刑,而天下治”(18)。秦朝三主中,秦始皇“雄才大略”(19),权力欲极强而且精力旺盛,大权独揽,臣僚战栗,大臣很难壅蔽他的信息获取渠道;子婴即位时天下已不可收拾,无法抵抗刘、项的军队,政权尚不可保,君臣之间安有权位之争夺?秦廷的覆巢之下君臣俱灭,无有完卵,更无从谈“壅蔽”。三主之中最具解析价值的就是秦二世,赵高对秦二世的“壅蔽”可谓是权臣壅蔽主上的经典案例。 由于是阴谋上台,二世经常感到地位不稳,他向赵高吐露了自己的担忧:“大臣不服,官吏尚强,及诸公子必与我争,为之奈何?”(20)赵高从中看到了蔽主擅权的机会,所以更加强化二世的忧虑曰:“先帝之大臣,皆天下累世名贵人也,积功劳世以相传久矣。今高素小贱,陛下幸称举,令在上位,管中事。大臣鞅鞅,特以貌从臣,其心实不服。”(21)借此机会赵高发起了一次清洗运动,“乃行诛大臣及诸公子,以罪过连逮少近官三郎,无得立者,而六公子戮死于杜”(22)。清洗不但为赵高掌握权力扫清了道路,也使得谏诤之路笼罩在恐怖之中,“群臣谏者以为诽谤”,谁要是敢进谏就会被按上诽谤的罪名,诽谤罪的处罚很重,不但犯者性命不保,还要殃及妻子宗族,结果是“大吏持禄取容,黔首振恐”(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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