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彦谦描述奸臣阻遏贤才的心态说:“昔郑有子产,齐有晏婴,楚有叔敖,晋有士会,凡此小国,尚足名臣,齐、陈之强,岂无良佐?但以执政壅蔽,怀私殉躯,忘国忧家,外同内忌。设有正直之士,才堪干时,于己非宜,即加摈弃。傥遇谄佞之辈,行多秽慝,于我有益,遽蒙荐举。以此求贤,何从而至。”(44)对于萧、周等正直之士,石显、弘恭极力排斥,而对可以利用的秽慝宵小,比如郑朋、华龙,则举荐拉拢。郑朋、华龙首先以正义之士的面目出现,被萧望之、周堪引为同仁,但他们倾邪品质暴露之后,“望之绝不与通”,他们立刻投入到弘恭、史高阵营,诬告萧望之等人“谋欲罢车骑将军,疏退许、史状”(45),这显然是弘恭等指使的,最终萧望之等被迫离开政治中枢,郑朋、华龙则得到晋升。 元帝后期,《易》学大师京房以《易》说灾异,“数上疏,先言其将然,近数月,远一岁,所言屡中,天子说之,数召见问”(46)。针对西汉中期的政治衰败,京房向元帝奏考功课吏法,又奏石显、五鹿充宗等人巧佞乱政,遭到石显等人的敌视。京房努力实践他的考课法,按其最初的设想,用弟子任良、姚平为刺史施行考功之法,京房本人“得通籍殿中,为奏事,以防雍塞”(47)。京房很重视通籍殿中就是为了保证与元帝的沟通以防止元帝被壅蔽,京房深知元帝对于石显、五鹿充宗是更加信任的,也深知他们壅蔽主上的老练,一旦与皇帝直接沟通的渠道壅塞,何止考功课吏法的命运,自己的性命也会堪虞。 京房的担忧是有道理的,石显等人对付他的第一步就是让其远离京师,“建言宜试房为郡守”,将他远派的目的明显就是使之与皇帝的沟通变得困难。元帝竟然同意了,面对这一情况,“房自请,愿无属刺史,得除用它郡人,自第吏千石已下,岁竟乘传奏事。天子许焉”(48)。出京既然无法改变,京房只能退而求其次,争取每年年末进京面见皇帝奏事的权利,至少在最低程度上保持与元帝的沟通,不至于被石显等完全壅蔽。虽然如此,京房还是非常忧惧,又上封事曰:“臣出之后,恐必为用事所蔽,身死而功不成,故愿岁尽乘传奏事,蒙哀见许。乃辛巳,蒙气复乘卦,太阳侵色,此上大夫覆阳而上意疑也。己卯、庚辰之间,必有欲隔绝臣令不得乘传奏事者。”(49)京房最为担心的就是“必有欲隔绝臣令不得乘传奏事者”,不得乘传奏事,他与元帝沟通的唯一渠道就断绝了,这样石显等围绕在元帝身边的人就能三人成虎,任意攻击京房了。果然,“房未发,上令阳平侯凤承制诏房,止无乘传奏事”(50)。元帝在短时间内就改变了允许京房乘传奏事的决定,这显然是石显等人活动的结果。失去了与皇帝直接沟通的渠道,京房的性命也就落入石显等人的掌中了,后来借着张博、淮阳王事,轻而易举地置京房于死地。石显等人排斥京房,首先以堂皇的理由使之离开京城,远守魏郡,接着又破坏其乘传奏事这一与皇帝直接沟通的渠道,当京房与元帝沟通的渠道断绝后,就立即置其于死地。石显等人深知壅蔽君主之方,元帝之不察,甚矣。虽然石显等人还没有走上弑君篡权的地步,但元帝统治时期却正是西汉国运衰败的转折点,被壅蔽的元帝一直被弘恭、石显等牵引操控却不自知,壅蔽对于皇帝之害,岂不昭哉。 四 除了以阻塞贤臣的方式壅蔽君主之外,权臣也非常重视对文书奏章进上渠道的控制。文书是秦汉政治制度中不可缺少的环节,皇权及官僚机构的运作主要依靠文书运行来实现,正如刘勰所说:“章表奏议,经国之枢机。”(51)若权臣控制了奏章进上通道,君主得到什么信息、不得到什么信息均由他们控制,离君主壅蔽就不远了。正如朱熹所言,“人君身居九重,安知外间许多曲折”(52)。傅礼白指出,君主“孤家”、“寡人”的处境带来的是孤陋寡闻,君主身居九重,极易被见多识广的臣下以各种手段蒙蔽视听。在权力高度集中于君主一人的专制体制下,君主的“无知”、“偏信”所产生的情绪性、盲目性决策随时都有可能造成灾难性后果(53)。对于妄图擅权的奸臣而言,垄断和控制信息渠道是壅蔽君主的主要方法,而皇帝防范壅蔽则是建设多个信息渠道,能够众端参观,最甚者是建立所有臣民互相监督、告发的全民间谍网络。 从汉代开始,尚书机构开始掌管奏章的进呈和诏令的下发,是皇帝的机要秘书机构。汉宣帝与霍家围绕尚书机构的斗争,充分体现了在壅蔽问题上权臣与皇帝的攻与防。宣帝即位后,鉴于昌邑王的教训,谦让委政于大将军霍光,隐忍到霍光去世才对霍家下手。当时,霍光子禹为右将军,兄子乐平侯山领尚书事,兄孙云为中郎将。宣帝信任御史大夫魏相,加给事中,霍光妻显意识到了危险,谓禹、云、山曰:“女曹不务奉大将军余业,今大夫给事中,他人一间,女能复自救邪?”(54)宣帝安置信任的大臣担任给事中这一内朝官,此为防范壅蔽的第一步,霍光妻对他人担任给事中的担忧,跟之后元帝时石显、弘恭不容刘向担任给事中的考虑是一致的。霍山控制着尚书机构,当时“尝有上书言大将军时主弱臣强,专制擅权,今其子孙用事,昆弟益骄恣,恐危宗庙,灾异数见,尽为是也。其言绝痛,山屏不奏其书”(55)。利用对尚书机构的控制,摒绝对己不利的信息是权臣壅蔽君主的惯用手段,汉哀帝初即位时司隶校尉解光上书奏曲阳侯王根“内怀奸邪,欲筦朝政,推亲近吏主簿张业以为尚书,蔽上壅下,内塞王路,外交藩臣”(56),王根被指责用其亲近吏担任尚书,希望达到“蔽上壅下”阻塞王路的效果。 控制尚书机构是权臣壅蔽主上的重要方法,皇帝防范壅蔽就要削弱尚书对文书的控制,或者绕开尚书另辟文书通进渠道。围绕这一思路,宣帝展开第二步行动。“又故事诸上书者皆为二封,署其一曰副,领尚书事先发副封,所言不善,屏去不奏。相复因许伯白,去副封以防壅蔽。” (56)之前臣民上书皇帝的奏章都是一正一副二份,尚书有权力拆看副封,决定是否将正式奏章上呈皇帝,也就是说皇帝看到或不能看到什么奏章取决于尚书的判断。魏相提出去副封,就是针对霍家掌握尚书机构而采取的对策。地节三年宣帝开辟了绕开尚书的上书渠道,“上令吏民得奏封事,不关尚书”(57)。袁礼华评论说:“至此,汉代吏民上书制度双轨并行,既有去副封后仅呈一本,经领尚书事启阅,再奏皇帝的普通奏章;又有’言事而不欲宣泄、重封上之‘、’辄下中书令出取之,不关尚书‘直达天子的秘密奏章--’封事‘。封事制的增设,使书呈天子的信息渠道不再受控于权臣而畅通无阻,吏民上书制度得以恢复正常运行并发挥其功能作用。”(58)正是因为打通了信息渠道,霍氏的旧恶和新谋才接连被告发,宣帝最终摆脱了霍家的影响和控制。去副封和上封事,是君主防范信息通道被壅蔽的重要措施,皇帝获得多样的信息可以“众端参观”,由此可远离壅蔽。但需要指出的是,吏民皆可上“封事”,理论上使得每一个臣民都成为皇帝潜在的耳目,如果过于极端,则可能形成人人互相监视、告发的全民间谍社会,在这种状态的社会中百姓是无安居乐业可言的。上封事可谓是后世密奏密折制度的前身,是传统政治中较消极、黑暗的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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