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谊指出,古代圣王深知壅蔽之伤国,故“置公卿大夫士,以饰法设刑”来防壅蔽,大概是指帝王应该多设进言渠道,兼听广览以防范壅蔽。申屠刚上书曰:“今朝廷不考功校德,而虚纳毁誉,数下诏书,张设重法,抑断诽谤,禁割议论,罪之重者,乃至腰斩。伤忠臣之情,挫直士之锐,殆乖建进善之旌,县敢谏之鼓,辟四门之路,明四目之义也。”(59)梅福上书建议“除不急之法,下亡讳之诏,博览兼听,谋及疏贱,令深者不隐,远者不塞,所谓’辟四门,明四目‘也”(60)。先王兼听广览的举措,诸如“进善之旌”、“敢谏之鼓”、“辟四门,明四目”,均被论者引用来加强自己谏言的力度。旌和鼓的设立表明统治者求言求谏的态度,“辟四门,明四目”,孔安国曰:“开辟四方之门未开者,谓广致众贤。明四目,谓广视四方,使下无壅塞也。”颜师古曰:“言开四门以致众贤,则明视于四方也。”魏征在谏唐太宗时说:“君所以明,兼听也;所以暗,偏信也。尧、舜氏辟四门,明四目,达四聪。”(61)这种论述传统甚至直到明清仍然存在,似乎也说明了“壅蔽”与“防壅蔽”问题在皇帝-官僚制时代的顽固性。贾谊、申屠刚、梅福、魏徵等论者将防壅蔽之法追溯到尧舜等古圣王以增加说服力,总体而言无非是希望皇帝能多开信息之门,如此才能目明聪达,防住壅蔽。后世的论者都强调言路对于国家稳定的重要性,苏辙曾上言宋哲宗说:“需兼听广览,然后能尽物情而得事实。”赵汝愚指出:“国家治乱之原,系乎言路通塞而已。”但正如本文第一部分所说,君臣之间围绕壅蔽的攻与防是传统政治文化中较为黑暗的一面,主要是统治阶层内部对于权力的争夺。邓小南的分析非常透彻:“包括兼听、广览在内的’言路‘的开辟与利用,不同于’决策民主‘,主要是用作防范’壅蔽‘的手段,是专制集权之不可或缺的方面。”(62)上层的权力斗争不会给底层百姓带来任何利益,无论最后谁胜谁败,百姓恒苦! 在汉代,无论是政治权贵、知识精英或者一般百姓,对“天人感应”都有极为真实的信仰,习惯于凡事都纳入天人感应的结构中去思考,天人感应是他们根深蒂固的思维逻辑。在皇权主义的影响下,一般臣民都将皇帝视为人间秩序的守护者,人间的一切现实苦难并不是皇帝造成的,而是皇帝被奸邪之臣壅蔽,不知道真实情况而已,皇帝一旦得知实情,定然会雷厉风行地拨乱反正。在汉人看来,皇帝被左右嬖幸或权奸之臣壅蔽,必将影响天象,发生灾异。壅蔽意味着国家失道,“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63)。君主壅蔽,臣下擅政,乾坤失序,纲常紊乱,人间统治秩序的失落将会引发上天现出灾异来警惧人君。 君主被邪臣壅蔽将会引发天象上的异动,成为这个时候人们的共识,《汉书·五行志》:“哀公十三年’冬十一月,有星孛于东方‘。董仲舒、刘向以为不言宿名者,不加宿也。以辰乘日而出,乱气蔽君明也。”(64)在董、刘这样的大儒看来,君主之视听被“乱气”遮蔽是引发怪异星象的根本原因,可见君主被壅蔽的严重性。京房《易传》曰:“臣安禄兹谓贪,厥灾虫,虫食根。德无常兹谓烦,虫食叶。不绌无德,虫食本。与东作争,兹谓不时,虫食节。蔽恶生孽,虫食心。”(65)这里所列的贪、烦、不绌无德、不时、蔽恶等都将产生“螟”灾,但根据危害程度的不同又有虫食根、食叶、食本、食节、食心的不同,具体到“蔽恶生孽”则是“食心”,颜师古解释“蔽”曰:“蔽谓恶人蔽君之明为灾孽也。”在京房的论述中,君主壅蔽之危害达到虫食心的严重程度。京房还认为:“欲德不用兹谓张,厥灾荒。荒,旱也,其旱阴云不雨,变而赤,因而除。师出过时兹谓广,其旱不生。上下皆蔽兹谓隔,其旱天赤三月,时有雹杀飞禽。上缘求妃兹谓僭,其旱三月大温亡云。”(66)“张”、“广”、“隔”、“僭”分别指四种灾异,其中“隔”指“上下皆蔽”,出现的天象是“旱田赤三月,时有雹杀飞禽”。元帝时,“顷之,复日蚀,京兆尹王章上封事求见,果言凤专权蔽主之过,宜废勿用,以应天变”(67)。王章把日蚀的原因归于王凤的“专权蔽主”,日是皇帝的象征,日蚀则表示太阳的光芒被“阴”类遮蔽。日蚀是非常严重的天象灾异,王章将之与王凤专权蔽主联系起来,君主被壅蔽是严重的政治灾难,自然引发日蚀这一严重天象异变。《易谶》曰:“聪明蔽塞,政在臣下,婚戚干朝,君不觉悟,虹蜺贯日。”(68)聪明蔽塞被认为是虹蜺贯日异象的原因之一。将壅蔽之祸提升到天象灾异的程度,不但不能视为汉人的无稽之谈,反而是他们对壅蔽之害有深刻认识的体现。 避免因壅蔽发生的灾异,则需要君主掌握特定的道术。公孙弘曰:“臣闻之,仁者爱也,义者宜也,礼者所履也,智者术之原也。致利除害,兼爱无私,谓之仁。明是非,立可否,谓之义。进退有度,尊卑有分,谓之礼。擅杀生之柄,通壅塞之涂,权轻重之数,论得失之道,使远近情伪必见于上,谓之术:凡此四者,治之本,道之用也,皆当设施,不可废也。得其要,则天下安乐,法设而不用。不得其术,则主蔽于上,官乱天下。”(69)把“通壅塞之涂”视为君主治国的重要道术之一,得之则天下安乐,失之则主蔽于上而天下乱。 陈弘谋在《学仕遗规》中说:“欲兴治道,必振纪纲;欲振纪纲,必明赏罚;欲明赏罚,必辨是非;欲辨是非,必决壅蔽;欲决壅蔽,必惩欺罔;欲惩欺罔,必通言路。所言虽未必可尽听,而人人皆得尽言,庶奸贪之辈,虑人指摘,不敢肆行无忌也。”(70)在皇帝-官僚制时代的大多数历史论述中,帝王广览兼听,任用英俊是关系到整个国家兴衰和命运的大事,也是皇帝维持自身权位、乾坤纲常的关键,一旦帝王壅蔽,则真实的信息、正确的意见不得闻,贤能的人才、忠直的鲠臣不得近,权奸当道,鼎阼摇危。“凡上下之情,通则治,不通则不治。”这种论述或许反映了部分真实情况,但我们通过对秦汉壅蔽与防壅蔽政治现象的分析与解读,应当明了所谓信息渠道的通畅、所谓兼听广览,都是统治上层权力斗争的一部分,是壅蔽与防壅蔽的产物,但这却是传统政治文化的阴暗面。更好地研究它是为了批判它,从而避免它。政治权位足以激发人性中最恶最坏的部分,真正避免又何其难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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