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只是我们今日凭藉“后见之明”的优势得出的见解,时人则对南方潜居优势一点缺乏清楚的认识。北洋军阀固未将北伐军放在眼里,或尚在等待蒋介石重复孙中山的败绩。就是在南方的国民党和共产党也同样的未能见到自己的优势。共产党对北伐的态度固数度反复,国民党本身也举棋不定。关于北伐前国共双方支持或反对的讨论已多,史实大体清楚,本文不拟重复,仅就过去注意较少的地方略加讨论。 大体而言,北伐虽然经过相当时间的准备和计划,其最后的决定实因为唐生智的突然加盟,并非完全是谋定而后动的有计划的作战。即使主战之人,所见到的时机也只是北洋正倾全力攻冯玉祥,故无力南顾,且此时不出兵则冯败后南方亦势孤。同时,主战者的一个共同倾向乃是以北伐求生存。孙中山1924年北伐的主要考虑即是“在粤有三死因”,故不得不“舍去一切,另谋生路。现有之生路,即以北伐为最善”。(注:孙中山致蒋介石,1924年9月9日,引自毛思诚编《民国十五年以前之蒋介石先生》(以下径引书名),香港龙门书店1965 年重印本, 第301页。) 1926年主张北伐最力的蒋介石亦有类似的考虑。蒋在“中山舰事件”时及其稍后虽然极为凌厉地打击了左右两边的权力挑战者,但其领导地位尚不巩固。国共两党中许多文人和黄埔系以外的武人对蒋不满者、欲推翻蒋者、或觊觎蒋之权位者大有人在。蒋自己后来回顾说,当时俄共谋夺在广州的政权“所以我们必须突破这限于广东一隅的危局,实行出师北伐”。(注:蒋介石:《苏俄在中国》,台北中央文物供应社1978年再版,第168页。)同样,中共的中央委员会在1926年2月在北京召开的特别会议上,也认为广东政府“只有向外发展的北伐……才能维持自己的存在,否则必为反动势力所包围而陷落”。(注:转引自顾群、龙秋初:《北伐战争在湖南》,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0页。)双方所认知的在广州的危险虽迥异,其以北伐求生存的思路则相同。且其忧虑的重点,都在革命阵营自身。故北伐的发动,实亦有不得不为的苦衷。 北伐军自身一开始并未估计到可迅速统一江南,遑论全国,蒋介石的《北伐动员令》所提的具体战略是“先定三湘,规复武汉,进而与友军会师,以期统一中国”。(注:《民国十五年以前之蒋介石先生》,第682页。)足见初期的计划只是占两湖而援冯,再看以后的发展。 同样,后来由福建占浙江的东路军,最初也只是对福建取守势,并无向浙江发展的宏图。(注:参见《东路军北伐作战纪实》(以下简作《东路军》)台北史政编译局1981编印,10~15页。) 蒋介石本人大约亦未曾预料到湖南战斗的胜利会十分神速,故长沙攻克时他的总司令部尚滞留广州未发。待蒋趋长沙时,则发现唐生智已在那里巩固自己的势力,身为总司令的蒋,不久即被迫放弃胜算在握的湖北战役的指挥权,不得不领偏师进攻江西实力更强的孙传芳部。这个发展对后来北伐的进行影响甚巨,却不在早期的计划之中。(注:参见《民国十五年以前之蒋介石先生》,715~180页;李宗仁:《李宗仁回忆录》,政协广西文史资料委员会1980年版,356~359页。) 南北与新旧 国民党虽未能充分认识自身的优势,北伐的发动却与南方已潜居优势的大局相契合,故南北新旧之分的功用立即在战场上及战场外体现出来。过去说到北伐进展的神速,特别重视宣传及民众支持的作用。实际上,宣传对军事的推动作用,几乎不曾发生;而民众对战斗的支援,亦仅见于江南。反之,宣传在战场之外北洋治下的城市地区,却有极大的影响。而此影响的根源,即在南方的“新”。所有这些,与过去的认知都有相当的差距,应予一一厘清。 蒋介石在任北伐军总司令的就职宣言中曾向北方军人说,只要他们向义输诚,实行三民主义,则他即引为同志,“决无南北畛域之见,更无新旧恩仇之分”。(注:蒋介石:《就国民革命军总司令职宣言》,收在《蒋校长演讲集》,广州中央军事政治学校1927年版,第238页。)无独有偶,张作霖就任安国军总司令时,也宣言他只知救国,而“绝无南北新旧之见”。 (注:《张作霖宣言》, 原载《大公报》(天津)1926年12月7日,收在章伯锋主编:(北洋军阀),武汉出版社1990 年版,第5卷,第384页。)二者如出一辙,足见其正是时人关注之中心。双方宣称的“无”实是既存的“有”,南北新旧正是双方区别之所在;而双方均觉有必要且实际上力图掩饰这一区分的存在,恰反证出南北新旧之分的重要性,也提示了一条检讨北伐取胜的途径。 自先秦以来,中国文化显然有南北两大子文化之分。(注:参阅陈序经:《中国南北文化观》,台北牧童出版社1976年版。陈氏的出发点及推论皆有偏执处,但亦搜集了不少时人关于南北之分的见解。)老庄与孔孟,颇代表两股不同的思想倾向。而随着气候的变迁,渐形成南人食稻北人食麦的大区分。主食的歧异从耕作到饮食,影响各地居民甚巨。故两千年的治乱兴亡,变化万千,南北之间或明或暗总存在某种程度的紧张。有差异而存紧张之南北却能统一于大中华之下,实赖传统文化的维系作用。儒道两家虽基本上一在朝一在野,却早就超越其产地而成为全国性文化主流。故饮食习惯和方言虽相差仍远,在“书同文”的基础上却是一直存在一个全国性的思想言说。 以前不少学者受西潮影响,总想在中国历史上找到一个维系全国的统一商品市场,却总觉勉强。殊不知中国早有一个统一的思想意识市场,恰起着商品市场在近代西方的作用。但清季民初形成的尊西崇新的大趋势是以粉碎传统为代价的。传统既碎,同时有意识的“新的崇拜”虽成主流却未能完全压倒对传统文化的“无意识传承”,(注:关于新的崇拜,参见罗志田《新的崇拜:西潮冲击下近代中国思想权势的转移》,《中华文史论丛》,第60~61辑(1999年9月、12月)。 关于无意识传承,参见Thomas A.Metzger. "ContinuitiesBetweenModern andPremodern China:Some Neglected Methodologicaland Substantive Issues",in Paul A.Cohen and MerleGoldman,eds.,Ideas Across Cultures:Essays on Chinese Thought in Honor of Benjamin I.Schwartz,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Press,1990,pp.263~292。)更未能替代传统文化的维系功能, 故进入民国乃渐呈分裂之象,而南北之分的政治意味亦凸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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