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新证 南齐秀才策题中之法家论调考析(4)
刘备、诸葛亮也富有法术倾向。刘备曾遗诏后主阅读《六韬》、《商君书》,并提到诸葛亮曾为后主抄写《申》、《韩》、《管子》、《六韬》之事。故王夫之谓诸葛"与先主皆染申、韩之习"[⑥]。宋儒朱熹论诸葛亮曰:"若其规模,并写《申子》之类,则其学只是伯。"[⑦]吴国统治者孙权,科法严峻。其臣下张纮有"人君承奕世之基,据自然之势,操八柄之威"等语,所言多法家精义。又南阳谢景,善刘廙"先刑后礼"之论。吕思勉因云:"然三国开创之君臣,实皆用此(法术)以致治。"[⑧]时至晋初,仍有一些"详辨刑名,该核政体"的优秀法学家,如刘颂、杜预、张斐等。又鲁胜治墨辩实以刑名为主,采诸众杂集为《刑》《名》二篇,服务于"政化"。 钱穆先生曾论曰:"西汉初年,由黄、老清净变而为申、韩刑法。再由申、韩刑法变而为经学儒术。一步踏实一步,亦是一步积极一步。现在是从儒术转而为法家,再由法家转而为道家,正是一番倒卷,思想逐步狭窄,逐步消沉,恰与世运升降成为正比。"[⑨]此论极有见地,不过还是有些简单化了。对于是谁"转而为法家",又是谁"转而为道家",仍然需要进一步分疏。据田余庆先生对汉晋士族发展历程的细微考察,魏晋士族门阀都有一个"由儒入玄"的过程。士族名士的文化形态构成了其精神寄托、保障了其社会地位,却对专制官僚政治赖以正常运作的文化秩序,造成了消解和腐蚀。曹魏统治者曾求助法术以制"浮华"之弊。儒学大族司马氏转崇儒术、尚礼法,虽已意味着治术之趋于迂缓,但面对玄虚放诞之风,这毕竟仍有矫俗励世之意。对于那些玄学名士们,"论经礼者,谓之俗生;说法理者,名为俗吏"[⑩],儒术、法术,均为其所不屑者。反过来说,此期的儒术与法术,对于维系专制官僚政治,在某种意义、某种程度上,是构成了盟友和联军。 至东晋以下,专制君主及事功派官僚所能保守的残余思想阵地,主要就是儒术了。但刑名法术之学并未全然消声匿迹。晋元帝曾有强化君权、压抑权臣意图,这时他就对申韩之学流露出了特殊的兴趣。《晋书》卷49《阮孚传》:"时帝(元帝)既用申韩以救世。"同书卷73《庾亮传》:"时帝(元帝)方任刑法,以《韩子》赐皇太子。" 葛洪《抱朴子》之《内篇》皆道家之言,然而其书《外篇·用刑》,却是这样强调"刑"之重要性的:"世人薄申韩之实事,嘉老庄之诞谈。然而为政莫能错刑,……道家之言,高则高矣,用之则弊,辽落迂阔。"当其立足法治视角之时,"申韩"所务明明是"实事",老庄道论就成了"辽落迂阔"的"诞谈"了。其书《审举》篇对"今在职之人,官无大小,悉不知法令"提出批评,主张察举廉良之吏"皆取明律令者,试之如试经,高者随才品叙用",也显示了葛洪对法制的重视。 又东晋李充"幼好刑名之学,沈抑虚浮之士";王坦之"有风格,尤非时俗放荡,不敦儒教,颇尚刑名学,著《废庄论》"。唐长孺先生认为,李充、王坦之等抑虚浮的主张,仍不出玄学窠臼。[11]唐先生所指出的这一点,确实不能忽略;不过这仍如叶适的看法:"然当时能如此者,便已自立于流俗,士安可不振尘濯缨,加于人一等哉!"[12]尽管李、王等人未能摆脱玄学影响,仍是自觉不自觉地借助了玄学式的论证,但他们公然崇尚"刑名",揭举"抑虚浮之士"、"非时俗放荡"之旨,这明明是个更重要的方面,仍可称是唐中佼佼。 北朝情况颇不同于江左。军功贵族崇尚武功吏治,军国大政不甚受制于士人之政治文化论说,他们的强化君权法制之举,往往更多地来自局势和实践的推动,不一定借助于学者的一家之言,包括法家著述。不过,在此我们仍然看到了法术的踪影。《魏书》卷33《公孙表传》:"初,太祖(道武帝拓跋圭)以慕容垂诸子分据势要,权柄推移,遂至灭亡;且国俗敦朴,嗜欲寡少,不可启其机心而导其利巧,深非之。表承指上《韩非书》二十卷,太祖称善。"《资治通鉴》系其事于晋安帝隆安四年:"博士公孙表希旨,上《韩非》书,劝以法制御下。"陈寅恪推测说:"其事固出于迎合时主意旨,或者法家之学本公孙氏家世相承者,亦未可知也。"[13]正在率领鲜卑族迈入官僚帝国体制的拓跋圭,对以"尊君卑臣"为尚的韩非著作,看来是一见倾心。 北周太祖与苏绰的君臣投契,法术也曾构成了其间纽带。《周书》卷23《苏绰传》:"遂留绰至夜,问以治道,太祖卧而听之。绰于是指陈帝王之道,兼述申韩之要。太祖乃起,整衣危坐,不觉膝之前席。语遂达曙不厌。诘朝,谓周惠达曰:'苏绰真奇士也,吾方任之以政。'即拜大行台左丞,参典机密。自是宠遇日隆。绰始制文案程式,朱出墨入,及计帐、户籍之法。"据《周书·儒林传》:"近代之政,先法令而后经术。"《隋书·儒林传序》亦追溯道:"近代左右邦家,咸取士于刀笔。"语中"左右"犹言"东西",指北齐与北周。 对法术的重视,断断续续地延续到了隋帝国。《隋书·循吏传序》:"(隋)高祖,……不敦诗书,不尚道德,专任法令,严察临下";同书《刑法志》:"高祖性猜忌,素不悦学,既任智而获大位,因以文法自矜,明察临下。"这与隋代专制官僚政治的重振,显然具有内在的相关性。 由上可知,汉政"霸王道杂之"倾向,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依然不绝如缕。三国君主诉诸法治的意图,至东晋犹见余响;北朝从拓跋圭、苏绰、宇文泰至隋文帝,一脉相承。而南朝的草蛇灰线,亦不无可寻。我们引述于此的《永明十一年策秀才文》,就进一步补上了南朝法术之学的缺环。 这首《策秀才文》中的上述策题显示,就是在南朝这个崇尚靡丽玄虚的政权之中,依然有君主与士人在读法家之书,作法家之谈;依然听见法治的呼吁,看得到法术的影踪。并且,它还不止是羞羞答答的窃窃私语,而是在王朝的"抡才大典"秀才策试上,毫无忌惮地公开向臣民们表达出来的。东晋元帝乞灵于法术,其直接意图是抑权臣、强君权;而宋齐以来"主威独运,权不外假",皇权业已复振,齐武帝与王融的法术言论,遂转为以"耕战"抵制"文儒"。面对社会根深蒂固的浮华虚诞风气,《策秀才文》中的呼吁不过是杯水车薪,当然难收实效;但这种议论出现的本身,却不是毫无意义的。它显示,即使在南朝,君主对于官僚法制,依然有其本能的追求;其振兴官僚政治、革除士族政治之弊的欲望,并未消弭。
(责任编辑:admin) |
织梦二维码生成器
------分隔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