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初年,随着学风逐渐由空返实,经学复兴,学者纷纷抛弃理学,回归原典。然而,儒家经籍经过两千多年的流传,不仅其本身篇章错乱、字句讹舛之处所在多有,而且后人的附会、伪托亦不一而足,严重淆乱了经书的原貌。因此,清初学者回归原典的首要工作,就是辨伪考证,力求恢复其本来面目。诸如对《周易》、《尚书》、《诗经》、《周礼》、《大学》、《中庸》等经籍,陈确、黄宗羲、黄宗炎、朱彝尊、万斯大、胡渭、阎若璩、姚际恒等诸多学者,都曾分别作过辨伪考证、廓清讹误的工作。而在清初群经辨伪的潮流中,毛奇龄无疑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他研究《易经》,尤为致力于驳正宋儒图、书之说,廓清宋明以来种种谬误曲解。《易经》本为古代儒家重要典籍之一,相传为伏羲、文王、周公、孔子所作,因而位居六经之首,受到历代学者的重视。自汉以来,疏解繁多。五代宋初,有华山道士陈抟者,始臆造出由黑白点子排列组成的河图、洛书,据此说《易》并传授其徒。此后,或许是为了强化儒学的哲学思辨,以弥补儒家宇宙论的不足,并与佛老思想相抗衡,邵雍、周敦颐、程颢、程颐等理学家都接受了陈抟的说法,辗转传授增益,附会出《河图》、《洛书》、《先天图》、《后天图》、《太极图》等凡九种。至朱熹作《易本义》、《易学启蒙》二书,即以九图冠其卷首,并据此推阐《易》理,解释宇宙万物化生之义。自此而后,图、书之说便随着理学的盛行而流传了几百年。当然,宋代以降,历代都有学者对这些图、书的来历以及图、书本身的真伪提出怀疑。清初黄宗羲著《易学象数论》,首开考辨《易》图之风,稍后,黄宗炎作《图书辨惑》,朱彝尊撰《太极图授受考》,均从不同角度,力斥图、书之非。毛奇龄与之并起,详加考辨。他说,先秦至两汉的典籍,如《易大传》、《尚书》、《论语》、《竹书纪年》、《帝王世纪》等,均未述及《河图》,汉唐学者,上自施雠、孟喜、梁丘贺、京房、费直、马融、郑玄、虞翻、荀爽各家,下至陆德明、孔颖达、李鼎祚诸人,也都未见《河图》、《洛书》。"乃赵宋之世,当太平兴国之年,忽有华山道士陈抟者,骤出《河图》、《洛书》,并《先天图》、古《易》以示世,称为三宝,并不言授自何人,得自何处,传自何家,出自何书之中,嬗自何方术技士之手。当时见之者亦未之信,惟游其门者,有种放、李溉二人,深契其说。而放受《先天》四图,溉受《图》、《书》,各得一宝。溉传许坚,坚传范谔昌,谔昌传刘牧,至牧而其说始行于时。于是庆历前后士子说《易》者始言图、书。"然而所言各异,有以四十五数者为《洛书》,五十五数者为《河图》,亦有颠倒相反者。毛奇龄批评说:"夫《图》、《书》非他,神圣之事也。岂有神圣之事而一人授之,一二人受之,授者无凭,受之者无据,而或四或五,或方或圆,或羲或禹,或卦或范,彼此可以争,先后可以易,一室两家,茫无定准,其为不足道亦可见矣。"(44)为揭穿华山道士臆造《河图》、《洛书》的依据,毛奇龄进一步追根溯源,指出《河图》系据《系辞传》"大衍之数"郑玄的注解推衍而来,《洛书》则取自纬书《乾凿度》中的"太乙下九宫法"。至于所谓的《太极图》,一源于道家《上方大洞真元妙经》里的"太极先天之图",而后者又出自魏伯阳《参同契》中的"水火匡廓"和"三五至精"二图;另一来源则是佛教《圭峰禅源诠集》中的"十重图"。毛奇龄总结说:"是抟所为图,一本于道藏《真元品》,一本于《圭峰禅源诠集》,而总出于《参同契》。是真赃实据,凿凿要领",(45)不可动摇。可以说,毛奇龄对图、书的考辨,与清初黄宗羲、黄宗炎、朱彝尊诸学者的考证辨伪互相发明,基本上揭穿了华山道士作伪的真面目以及图、书本身的渊源所自,为其后继起的学者进一步详加辨析,并最终使图、书之伪成为定论,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所谓"排击异学,殊有功于经义",(46)当为定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