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新邑与周 在西周金文中,提到新邑的目前所见有四器:士卿尊、臣卿簋、臣卿鼎(两器铭文相同)、柬鼎。数量既很有限,铭文又都非常简略,没有提供可资考察的材料,故仅凭此无法确定新邑究竟是不是成周。但传世的周初文献相比之下有较多的记载,可据以对这一问题进行考察。 在《尚书》中,有不少篇章都提到新邑,其中有些可以看出新邑与周对言,而不是周。 惟三月哉生魄,周公初基作新大邑于东国洛,四方民大和会,侯、甸、男、邦、采、卫、百工、播民、和见士(事)于周,周公咸勤。 --《康诰》 周公曰:王肇称殷礼,祀于新邑,咸秩无文。予齐百工伻从王于周。 予惟以在周工往新邑。 --《洛诰》 《康诰》的“见士”即西周金文的“见事”。 以上材料可见,新邑与周对言,而不是周。《康诰》的记载说明,在新邑营建以前,此地早已有周。《洛诰》“予惟以在周工往新邑”一句,更是清楚表明新邑与周是两个地方。 新邑既不是周,那么,周又是指的什么地方呢?由以下几点来看,应是指的成周。 (一)成周在周初也单称周。《史记·周本纪》言武王“营周居于雒邑而后去”,可推知武王所营当时即称之为周,即后来的成周。 著名的保卣,其铭文云:“遘于四方会王大祀侑于周”,我们曾指出,保卣为迁居洛地的殷遗所作之器(注:彭裕商:《保卣新解》,《考古与文物》1998年4期。),该器出于洛阳,这里的周也显然是指的成周。 (二)《康诰》说“周公初基作新大邑于东国洛”,可知周公当时已在洛。周公既在洛,则为营建新大邑而举行的“大和会”和“见事”都不可能到西土的周去举行。并且下文还说“周公咸勤”,也证明“大和会”和“见事”不是在西土的周,不然周公就不能在洛“咸勤”这些人了。四方民和“侯、甸、男、邦、采、卫、百工”为营建新邑而“和会”,也不可能千里迢迢到西土的周去“见事”。所以这里的周明显应在洛地,应即成周无疑。 (三)《洛诰》前既云“予齐百工伻从王于周”,后又云“以在周工往新邑”。稍加分析,也可看出这里的周应即成周。1.周公和百工往返于新邑与周之间,说明周在新邑附近。2.当时成王和周公均在新邑,则“从王于周”之周不得为西土之周。3.据《酒诰》的记载,百工实为殷人。下文将要指出,这些人在营建新邑时已迁至洛地,所以即使成王当时在西土之周,他们也不可能千里跋涉跑到西土的周去从王,然后又返回新邑。这些都可看出,周非成周莫属。其实,《洛诰》一篇的周都是指的成周,这个问题我们在下面还要谈到。 结合金文材料来看,新邑也不是成周。按照一般的说法,新邑是成周始建时的称呼,后来改称成周,就不称新邑了。但我们发现实际情况并非如此。 (一)1966年出于宝鸡的何尊,铭文与《西清续鉴甲编》所著录的“周甲戌方鼎”和传世的德方鼎有联系(注:李学勤:《何尊新释》,《新出青铜器研究》,文物出版社,1990年,39页。): 惟王初迁,宅于成周,复禀武豐福自天。在四月丙戌,王诰宗小子于京室,曰:“昔在尔考公氏,克弼文王……惟武王既克大邑商,则廷告于天曰:‘余其宅兹中国,自之乂民’……” --何尊 惟四月,在成周,丙戌,王在京宗,赏在安…… --周甲戌方鼎 惟三月,王在成周,延武王福自镐,咸,王锡德贝廿朋,用作宝尊彝。 --德方鼎 很明显,上面一组铜器为一时所作。何尊铭文引武王的话“余其宅兹中国,自之乂民”,意在说明时王迁宅于成周乃是秉承武王之遗志,则时王非成王莫属。德所作器除方鼎外,尚有方座簋,与鼎系同一批铸造。方座簋器形纹饰又与周初记载武王伐纣的利簋完全相同,也证明这一组铜器的年代在成王早年。何尊铭末有“惟王五祀”,可知作于成王五年,即成王营建新邑之年(注:彭裕商:《周公摄政考》,《文史》45辑,中华书局,1998年。)。这一组铜器都有成周之称,最早的德方鼎所记为成王五年三月事。而《康诰》、《召诰》、《洛诰》等篇所记也是成王五年三月以后事,都称“新邑”。尤其是《洛诰》,据篇末记月,知该管之作在成王五年十二月,晚于何尊等器,但仍称“新邑”。这就说明新邑和成周是某一个时期同时并存的两个名称。 又有学者认为周初有所谓周公摄政七年,其实这是一种误解。周公并无摄政之事,成王五年以前也不存在一个周公摄政七年的时期,何尊等铜器与《召诰》、《洛诰》是同时的。这一问题笔者另有专文(注:彭裕商:《周公摄政考》,《文史》45辑,中华书局,1998年。)。 (二)称新邑的铜器在年代上也不早于称成周的铜器,如柬鼎和臣卿簋。柬鼎器形同应公分裆鼎(注:唐复年:《西周青铜器铭文分代史征器影集》46,中华书局,1993年。),也接近献侯鼎。其共同特征是器腹加深,腹壁略向外鼓,与周初武成之际的分裆鼎有明显的不同。后者继承晚殷作风,主要特征是器腹较浅,腹壁直。献侯鼎铭文已提到成王,器当作于康王初年(注:彭裕商:《谥法探源》,《中国史研究》1999年1期。)。应公所作器除分裆鼎而外,据陈梦家先生所言(注:陈梦家:《西周铜器断代》(三),《考古学报》1956年1期,67-68页。),尚有圆鼎、方鼎等11件。目前可考见器形者,包括分裆鼎共7件(注:陈梦家:《西周铜器断代》(三)图版5、6(方鼎、觯);唐复年:《西周青铜器铭文分代史征器影集》160(簋);《西清古鉴》13卷18页(簋);《故宫》下册上编图138(卣);《西清古鉴》16卷1页(卣)。),都是西周早期的形制,陈梦家先生定其时代在成康时期。其中两件簋,以器形纹饰而论,应在康昭之际。由上可见,柬鼎的年代不会太早,至少是晚于成王五年的何尊、德方鼎等诸器。 总之,从金文材料来看,成周和新邑也是并存的,并非同一地的先后两个不同名称。 考察营建的时间,也可看出新邑不能是成周。 先来看成周的营建。《史记·周本纪》记载,武王克商后为了稳定政局,曾“营周居于洛邑而后去”,其记载本于《逸周书·度邑解》。其营建的具体地点,据《度邑解》“自洛汭延于伊汭”的记载,可知所营“周居”在伊洛地区,正是后来的成周,是成周的营建当上溯到武王时期。这与上所论新邑营建以前洛地早已有周的情况是吻合的。 《左传》昭公三十二年援引周敬王的话说:“昔成王合诸侯,城成周,以为东都,崇文德焉。”把成周的营建归之成王。但《左传》成书于战国中期(注:徐中舒:《左传的作者及其成书年代》,《左传选·后序》,中华书局,1979年。),所言周初之事自不能与周初文献相比。如文中所说的“城成周”,即修成周的城墙,就与周初的情况不符。有考古学者指出(注:郑杰祥:《商代地理概论》,中州古籍出版社,1994年,10-11页。),从考古发掘的情况来看,不仅商代晚期都城殷墟没有城墙,而且迄今为止,也还未发现商代晚期和西周时期其它城堡的遗迹。所以成周和王城在始建时应该是没有城墙的。《左传》所说的修城墙是春秋时期的情况(注:《逸周书·作雒解》说周公“及将致政,乃作大邑成周于土中,城方千七百二十丈”云云,也是东周人的说法。)。并且,徐中舒先生还指出,《左传》一书多有预言,如三家分晋、田氏代齐等,在书中均有端倪,可见该书并非全为实录。故其所言周初之事,不能全视为周初实录,只能看成是战国中期的一种说法。 至于新邑,其营建即周初的“作洛”,在成王五年,晚于成周。 《尚书大传》说“周公摄政……五年营成周”,《书序》说“成周既成,迁殷顽民”,自汉代以来,学者多认为新邑是成周。究其原因,不外乎因成王也于是年到成周“即辟”以治天下,所以很容易使人想到新邑就是成周。但如仔细推敲,就会发现这是有问题的。据《召诰》记载,新邑的正式大规模营建是在三月二十一日甲子,前此只作了“经营”、“攻位”等项工作。而又据该篇,也就是在三月二十一日甲子这天,成王已在新邑(注:彭裕商:《周公摄政考》,《文史》45辑。)。何尊、德方鼎等器也明确记载成王于是年三、四月在成周,并有在京室诰宗小子等事。但以新邑当时的情况而论,成王不能在此地就天子之位是很明显的。且当时西土尚有镐京,成王也没有必要急于跑到一个刚开始营建的新邑去就位。这样就产生一个矛盾,这一矛盾李学勤先生早已发现了,他说:“据《召诰》,召公在三月戊申到达洛地,卜宅经营。至乙卯日,周公至洛。甲子日,周公用书命庶殷诸侯,兴建新邑。所以,在三月份不能有周王来成周,四月丙戌也还不能有什么京室,这是十分明显的。”(注:李学勤:《何尊新释》,《新出青铜器研究》,文物出版社,1990年,43-44页。)为了解决这一矛盾,他就把何尊、德方鼎等铜器的年代定在了康王时期。实际上,如本文所论,新邑不是成周,成周的兴建在武王时,成王是到成周就位而不是在新邑,则上述矛盾自然就不存在了。下文我们将要指出,成王到新邑是为殷民相宅。 综上所论,我们可以得到这样的两点认识:1.新邑不是成周;2.新邑与成周相近,同在洛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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