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试析(5)
然而,亦有相反的记载与说法。《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43记载,庆历三年(1043年)九月,枢密副使富弼说:“今则西戎已叛,屡丧边兵,契丹愈强,且增岁币;国用殚竭,民力空虚,徭役日繁,率敛日重;官吏猥滥,不思澄汰,人民疾苦,未尝省察。百姓无告,朝廷不与作主,不使叛而为寇,复何为哉?朝政不举,都城无依,五代事形,已复萌露,艰虞之运,正在今日”。《宋史》卷338《苏轼传》记载,苏轼在熙宁(1068-1077年)年间上书说:“仁祖持法至宽,用人有叙,专务掩覆过失,未尝轻改旧章。考其成功,则曰未至。以言乎用兵,则十出而九败;以言乎府库,则仅足而无狡。徒以恩泽在人,风俗知义,故升遐之日,天下归仁焉”。从富弼和苏轼的论秦中可以看到,仁宗在世时及其身后,认为其当朝时一事无成的看法,是比较普遍的。即或从《东都事略》和《宋史》两本纪的吹捧之词中,也不难看到,仁宗时的政治局面是:外有辽、夏的威胁与征战,内则刑法纵弛,吏治媮惰,国有弊倖,朝多小人,府库无积蓄。如此之政,安得称“治”?然而,即或如此,仁宗朝仍被称为治世,“天下归仁”,其故何在?其实,宋高宗说仁宗“恩泽及人深”,王称赞颂仁宗“恢廓有圣度,以大公至正临御,不为喜怒爱憎之所迁,尊敬大臣,容受直谏”;元代史臣赞颂仁宗:“君臣上下恻怛之心,忠厚之政,有以培壅宋三百余年之基”,“《传》曰:‘为人君,止於仁’,帝诚无愧焉”;苏东坡称颂仁宗:“持法至宽,用人有叙,专务掩覆过失,未尝轻改旧章”,“恩泽在人,风俗知义”,“天下归仁”。上述颂语,大致已经说出了仁宗朝被称为“治世”的原因。《宋史》卷359《李纲传》载,绍兴五年(1135年)李纲上疏说:“士风厚则议正而是非明,朝廷赏罚当功罪而人心服,考之本朝嘉祐、治平之前可知己。”“嘉祐、治平之前”,正是仁宗朝。这可说是对仁宗朝称治世原因之补充。 仁宗朝被称为“治世”,乃出自士大夫之口,是宋代士大夫所作之评价,所以必须从仁宗与士大夫的关系方面考察。笔者考究的结论是:仁宗朝是典型的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局面,由于宋仁宗本人的较为懦弱的性格,故而政治显得空前民主,士大夫对于国家大事的干预,空前地有力,皇权的运用,又恰合共治之需要,故而当世及后世士大夫深感仁宗之恩泽,颂声不绝,誉为“治世”,以为后世楷模。 宋代经过太祖、太宗两朝,法制基本已完善,形成有宋后世所习称的“祖宗法制”、“祖宗家法”。在治国成规上,皇帝握立法与否决之权,宰辅理事,握行政之权,“共治天下”,是所谓成法。真宗继位,很大程度上有赖于宰辅之定策,宰辅权力之增,势所必然;而其时黄老思想的流行,又使宰辅们静以政致治,简易为政。同时,真宗为缓和太宗朝一直存在的,“内患”--皇权传承所引起的危机,开放言路,以争取士大夫归心。《续资治通鉴长编》卷41记载,至道三年(997年)五月,真宗即位才两个月即下诏御史台,告谕内外文武群臣,自今人君有过,时政或亏,军事臧否,民间利害,并许直言极谏,抗疏以闻。七月以后,君臣纷纷上书言事。从此,大开士大夫畅言国事之风,至仁宗朝,此风益炽。 真宗朝的台谏制度值得注意。咸平三年(1000年)十一月,宰相张齐贤因遭御史中丞弹劾而遭罢免。这是宋代第一位为御史劾罢的宰相,反映了御史权力的上升。咸平四年(1001年)三月,三院御史开始实行“长吏自荐”、专任其职的新制度。”(注:《长编》卷47,卷48。)南宋学者吕中说是:“御史纪纲正自此始。(注:《宋史全文》卷5引。)此后台谏权势日盛。《宋史》卷338《苏轼传》记载,神宗时,苏轼在上书中说:“祖宗委任台谏,未尝罪一言者,纵有薄责,旋即超升,许以风闻,而无官长。言及乘舆,则天子改容;事关廊庙,则宰相待罪。台谏固未必皆贤,所言亦未必皆是,然须养其锐气,而借之重权者,岂徒然焉?将以折奸臣之萌也。……臣闻长老之谈,皆谓台谏所言,常随天下公议。公议所与,台谏亦与之;公议所击,台谏亦击之”。原来,优容台谏,是为了更多地听到“公议”,即广大士大夫的意见;但台谏权盛,许风闻言事,又不免使宰相忌惮,所以,苏轼又说:“仁宗之世,议者讥宰相但奉行台谏风旨而己”。(注:《东坡全集·奏议》卷1《上皇帝书》。)《宋史》卷285《刘沆传》记载,嘉祐元年(1056年),宰相刘沆对仁宗说:“自庆历后,台谏官用事,朝廷命令之出,事无当否悉论之,必胜而后已。专务抉人阴私莫辨之事,以中伤士大夫。执政畏其言,进擢尤速”。刘沆说这番话后不久,也因御史中丞张昪等论疏十七上而罢相。台谏之横行,由此可见一斑。所以,南宋学者叶适说:“国初宰相权重,台谏、侍从,莫敢议己。至韩琦、范仲淹,始空贤者而争之。天下议论,相因而起,朝廷不能主令,而势始轻。”(注《鹤林玉露》两编卷2引。)所谓“朝廷势轻”,实即上层士大夫--主要是宰执,失去了昔日的权势,中下层士大夫有了更大的发言权,他们的意见,皇帝与宰辅都不能不重视,并有了实行的可能。南宋徐度在《却扫编》卷中记载:“国朝以来,凡政事有大更革,必集百官议之;不然,犹使各条具利害,所以尽人谋而通人情也”。 如果说,太祖、太宗两朝,相权之隆,限及皇权;则真宗、仁宗之世,台谏权盛,士大夫言事成风,既限制着相权,也制约皇权,使与皇帝共治天下的士大夫代表面更为宽广,因而也得到更广大的士大夫的拥护与赞扬。 皇权的运用,在仁宗朝更多地表现在调解士大夫之争端上:台谏攻宰辅,或罢台谏,或罢宰辅,或两罢之。因此,仁宗朝宰辅更换之频繁,不仅远过前三朝,而且在有宋一代也是最多的。《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14记载,景祐元年(1034年)二月,知制诰李淑上《时事十议》,第四条即说:“两府迁易稍频,固有倾邪、上孤倚任者,然伤陛下简静之政矣”。李淑同时指出:“太祖定天下,用周朝三相犹六年,始以赵普代之,凡十一年,始以薛居正、沈伦代之。太宗嗣位,惟一相卢多逊,又六年而用赵普;自后十八年中,虽三四易相,然所用者惟李昉、宋琪、吕蒙正、张齐贤、吕端五人”。“真宗景德以前,三次迁改,惟李沆、向敏中、王旦、毕士安、寇准五相而已。其任王旦十二年,次则向敏中,再相,亦十年”。据《宋史》卷210《宰辅表》,太祖朝先后用相6人,平均每人2.8年。太宗朝用相9人,平均每人2.3人;用相12人次,每人次平均1.8年。真宗朝用相12人,人均2.1年;用相14人次,每人次平均1.6年。仁宗朝用相23人,人均1.95年,用相30人次,每人次平均1.5年。无论用相人数还是人次,从太祖到仁宗朝,都是递增的;而人均或人次均任相年数,则均是递减的。再看仁宗朝以后各朝:神宗朝,用相9人,人均2年;用相11人次,每人次平均1.6年。徽宗朝:用相13人,人均1.92年;用相16人次,每人次平均1.56年。由上可知,仁宗朝任用宰相的人数与人次的平均数,在北宋时是最高的。换句话说,宰相的更替是最频繁的。 台谏之横,宰相频繁更替,反映出仁宗朝相权的削弱。但是,相权的削弱并不等于皇权的增长,而是中层士大夫--升朝官权力的扩大与增长,政府机关发言权的增大,也即是说,有更多的士大夫参与了最高决策。这种局面,可称得上是典型的“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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