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说:“有人论中国说,倘使没有带着新鲜的血液的野蛮的侵入,真不知自身会腐败到如何!这当然是极刻毒的恶谑,但我们一翻历史,怕不免要有汗流浃背的时候罢。外寇来了,暂一震动,终于请他作主子,在他的刀斧下修补老例;内寇来了,也暂一震动,终于请他做主子,或者别拜一个主子,在自己的瓦砾中修补老例。”(注:《鲁迅全集》第一卷,第212、259、19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所有王朝更迭都不过是周而复始的循环,原地踏步,以鲁迅锐利的目光早已洞穿中国历史算不上秘密的秘密。或许也只有异质文明的因子,输入新鲜的文明的血液,才有可能改变我们几千年来目光专注于抢椅子的政治文化心理、绝对主角意识、卧榻之旁不容他人酣睡的集体潜意识。在宋教仁身上,我们或许依稀可以看到一闪即过的一线曙光。他倒在了血泊中,但刹那即是永恒,毕竟曙光已经闪现,道路就在脚下。 二、剧本之争还是舞台之争? 辛亥革命是中国近代史上影响最大的一次社会转型,依然逃脱不了陈旧的主角之争模式。这种主角之争,本质上不是剧本之争,而是舞台之争。争主角,争的是中国这方舞台,也就是要将天下据为己有、定于一尊。没有发言权的天下人不过是看客而已。宋教仁试图将政治竞争纳入和平的宪政轨道,以政见主张来争政权、争主角,就是要改变游戏规则,将数千年习惯的舞台之争变为剧本之争。谁的剧本更适合观众的需要,就将谁推上舞台。而舞台之旁容许其他人合法地监督、觊觎,上与下,进与退,都有程序可循。胜者不是王,败者也不是寇,是非高于成败。既然在和平的轨道上争主角,争的是剧本,就是以政见、主张来争,由观众来决定取舍。胜者也只是暂时的、相对的,不是永久的、绝对的,没有任何力量可以一劳永逸地独霸舞台,而是要时刻面对七嘴八舌的议论乃至喝倒彩,或干脆撒手而去。这是一种全新的竞争模式,是宦海里浮沉了一辈子的袁世凯们所难以理解的,因此他们才会视之如蛇蝎、如洪水猛兽,年轻的宋教仁也因此才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洞察民国初年政局的名记者黄远生在《论衡》发表过《一年以来政局之真相》,分析当时的局势,精辟地区分了剧本之争与舞台之争: 人有常言,国家犹舞台,政治乃犹演剧,今一国之中,盖有嗜历史剧[旧剧]者,有嗜社会剧[新剧]者,于社会剧之中,有嗜理想主义之剧者,有嗜写实主义之剧者,于是新旧剧派各得炫示其角色技艺以相为进退于舞台之中,视客之所嗜好,以为兴衰。固无害其并立,乃若有两造之人,在各欲争取此舞台之主权,而其所谓政策之异同,特利用之题目,而其本意初不在此。则社会观客,永无得睹政治演剧之日,而惟睹此两造之强有力者,抢攘垢詈于舞台之上,其强有力之羽翼,则各欲其主人之得占此舞台,拼力誓死为之助战,则栋折榱崩、同归于尽之祸,容复可免,故人国之所谓政争,乃剧本之争,真政争也。吾国之所谓政争,乃非争剧本之得失,而争舞台之所有权,乃个人势力之争,非真政争也。 ……彼争剧本者,其意未尝不在舞台,顾于他造登台奏艺之时,其本身特处于诚实之批评及监督的地位,决不若吾国之根本不相容,其所挟以为攻击者,仅针对其剧本[政策]之精粗美恶而立言,决不若吾国之专认己造之人格,而取消他造之人格,故其决胜负也,仅求之于选举及议会,决不求之于兵力(注:《远生遗著》卷一,第68、69、28~29、49页,上海书店影印本。《清末民初政情内幕--莫理循书信集》上册,第969页,知识出版社1986年版。)。 革命派与立宪派,“自其主义言之,虽有急进与渐进之别,而爱国之本义则同,然略知二派之内幕者,则因其持论之异同不相下,运动进行之各相妨碍”,在清朝瓦解以前,两派之间就已演成“互相水火不共戴天之势”,不仅是政治主张的距离,还有历史渊源、领袖个人的性格等因素在内。然而,当武昌起义发生后,国内的宪政与革命二派,曾在推倒清廷的目标上达成了暂时的共识,等到南京临时政府出现,同盟会掌握了主导权,“旧日两派之恶感,隐然勃发。而革命中之不平分子,复凑合以与为标榜,党争之烈,已萌发矣”。所以政治的胜利果实既不属宪政派,也不属革命派,最后而落在了袁世凯的手里。黄远生认为“其最大原因,则不外势力之莫与敌而已”,恐不尽然。不过他确实看清了,当时的政治之争仍未跳出权力之争的老套路,“大半由于势力问题”,双方或三方之间都把政见放在其次(以宋教仁为代表可能是个难得的例外),“惟是以暗中角斗势力为宗旨,而以政治主义、法律问题云云者为利用之口实,一年以来,莫非势力角逐之幻想,而绝无政治主义胜负之可言。盖以其出发点之本以势力为根据故耳”(注:《远生遗著》卷一,第68、69、28~29、49页,上海书店影印本。)。 如果孙中山、黄兴等代表的革命派和梁启超、张謇、汤化龙等所代表的立宪派和袁世凯代表的官僚派三方之间,从旨在舞台的主角之争转向旨在剧本的主角之争,而不是以武力为后盾暗中角逐,或者动不动就诉诸武力、大打出手,把古代史上一再重复的天下大乱时期那种“逐鹿”“问鼎”式的主角之争,变成近代文明背景下的主角之争,争剧本而不是争舞台,以剧本论英雄,而不是气力争高下,近代的转型也许就顺利得多了。但历史是不能假设的,所有伏笔早已深埋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甚至本人都很难察觉,民族潜意识是世代累积的结果,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轻易改变的。辛亥革命是雷霆、是闪电,它撕开了满清数百年统治的长夜,形式上结束了皇帝的垂拱而治,但它不可能一夜之间改变古老的土壤,改变在漫长岁月中形成的民族文化心理。那需要阳光,需要和风细雨,需要几代人的努力,而且不单纯是政治层面的努力。其实,包括黄远生在内的有识者,当时已看到了问题的要害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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