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与中国史学的近代化(2)
在通过译书输入西学和传播进化论的时代风气中,梁启超是积极的推动者和热心的实践者。他在1892年撰《读书分月课程》,即专列“西学书”一篇。在《变法通议》中,他呼吁变法维新必须组织人材,大量翻译西书,做到深究西方国家“立法之所自,通变之所由,而合之以吾中国古今政俗而通之,以求在可行”,认为这在变法事业中同样具有全局性的意义。(注:《变法通议·论译书》。)他编有《西学书目表》、《西学丛书》,并痛切地指出:“舍西学而言中学者,其中学必无用;舍中学言西学者,其西学必为无本。无用无本,皆不足以治天下,虽庠序如林,逢掖如鲫,适以蠢国,无救危亡。方今四夷交侵,中国微矣!数万万之种族,有为奴之恫;三千年之宗教,有坠地之惧。存亡绝续,在此数年,学者不以此自任,则颠覆惨毒,宁有幸乎!”(注:《西学书目表后序》,《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一。)尽管他此时并未完全摆脱“中体西用”说的影响,但他对传播西方近代学说热心提倡之情跃然纸上。梁启超对于西方进化论更是贪婪地学习、欣然地接受。在此之前,他曾感到哲学的苦闷,称他与谭嗣同、夏曾佑这些立志改革进取的青年是生活在“学问饥荒”时代,为了讨论哲学问题,冥思苦索,还经常互相激烈辩难,冀图创造一种“非中非西、亦中亦西”的思想体系。(注:《与严幼陵先生书》,《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一。)读到严复著作后,使他大开眼界。《变法通议》和此后写成的许多在读者中广泛传诵的文章,正是用进化论学说观察国家民族命运而得出的新鲜见解。梁氏对西学的学习和介绍固不免“浅且杂”之讥,但其功绩却是主要的,而且是巨大的。他对西方新鲜、进步的学说感觉锐敏,又能站在变革图强,推动中国社会前进的时代高度,怀着强烈责任感大力传播,以求达到开民智、新民德、兴民权的目的。故以戊戌时期和本世纪初年热情传播西方学说的功绩而论,他不愧为一位杰出的启蒙思想家。(注:参见拙著《中国近代史学的历程》中《梁启超:近代学术文化的开拓者》一章,第一节“对近代启蒙的贡献”。) 中国史学近代化的启动,又不是简单地从西方史学“移植”过来的,科学的表述,应是“大力吸收西方进步学说,与中国文化优秀部分相融合的产物”。本世纪初年“新史学”一经提倡,便有中国学者写的、真正称得起植根于本国文化土壤之中的长篇史学论文《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梁启超),有新型的通史著作《中国古代史》(夏曾佑),而不是以翻译或照抄外来东西代替自己的创造,便是明证。梁启超具备将西方进步学说与本国历史学的实际相结合的条件。他对传统学术有深厚根柢,本来就是广州学海堂的高材生,熟悉经史,熟悉清代学者治学的成就和方法。他又是晚清具有进步性的公羊学派的重要人物。公羊学有一套“三世说”历史观,是中国本土形成的朴素进化观。康有为、梁启超、夏曾佑等维新派人物,都经由公羊学说而心悦诚服地接受了西方进化论,并用西方近代观点来解释中国历史、政体、学术的变化。还有一点值得注意,梁氏在激烈批判旧史的同时,对于中国史家司马迁等人的成就也明确地予以肯定。 梁启超曾写有著名的诗句:“献身甘作万矢的,著论求为百世师。誓起民权移旧俗,更研哲理牖新知。”(注:《梁启超年谱长编》,1901年。)当世纪之交,他是处于时代潮流中心的人物,对于输入西方学说大力提倡并身体力行,对传统文化又能加以抉择,做到融合西方近代史学理论和发扬本土学术的优良成果。因而能从批判封建专制、挽救危亡和改造中国社会的高度,揭起“新史学”的旗帜,其影响远达整个二十世纪。 奠基:理论上廓清之功和全新的研究风格 从二十世纪初年至五四运动前夕,是中国史学近代化的正式展开阶段;从五四运动至四十年代,是其壮大和深化的阶段。作为史学近代化倡导者的梁启超,同时又是出色的实践者,被称为“影响最为广泛的史林泰斗”。(注:许冠三:《新史学九十年》卷一“史学新义”,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86年。)从宣告新史学时代到来至五四前后,梁启超都有出色的建树。在冲破旧的樊笼和建构新的理论体系方面,都有首创性成就,而且以其过人的勤奋和才华,为史学近代化开拓了诸多领域,撰写有一系列重要论著。因此有充分根据认为:中国近代诸多史学名家中,梁启超与史学近代化的进程关系最大,成就也最为突出。 在史学近代化正式展开阶段,梁启超的主要贡献在于:在理论上对旧史的严重弊病作了有力的廓清,并对建设近代史学的方向提出了初步的设想;在研究实践上,他对如何摆脱长久沿袭的旧格局、开创近代式的学术研究,作出了成功的示范。 作为二十世纪史学近代化独领风骚之作的《新史学》,撰写于1902年。它的准备,是梁氏撰于1901年的《中国史叙论》。这两篇名文,都是跨入二十世纪之时来势迅猛的批判封建专制、呼唤爱国救亡的进步潮流的产物。关于《中国史叙论》中论述地理条件对中国历史的影响,古代民族都不是单纯血统,而由长期混合形成,划分中国历史为上世史、中世史和近世史三大段,以及《新史学》对封建旧史的猛烈批判等卓识,这里都不必赘述。笔者认为,需要深入探讨的是,《新史学》对于史学近代化进程所具有的理论奠基意义。 梁启超之所以居高临下地对旧史作批判性的总结,其理论基石是国民意识和进化观念。这样的认识高度,恰恰是由于戊戌变法失败后进步社会力量要求推翻帝制,最终实现民主的时代潮流,和《天演论》传播的推进而达到的。《新史学》开宗明义标明史学的地位和作用,认为史学应是“学问最博大而切要”的一门,是“国民之明镜”,“爱国心之源泉”。而造成旧史陈腐落后的根源,正在于完全违背国民意识和进化观念:“盖从来作史者,皆为朝廷之君若臣而作,曾无有一书为国民而作也。”“夫所贵乎史者,贵其能叙一群人相交涉、相团结之道,能述一群人所以休养生息,同体进化之状”,旧史却“未闻一人之眼光能及于此者”,由此而造成“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国家”等严重弊病。梁启超对千百年来封建思想窒碍了史家创造性的发展深恶痛绝,他认为过去称得上具有创造性的史家,只有司马迁等数人。而其他众多史家,则墨守成规,不求创新变通:“《史记》之后,而二十一部,皆刻画《史记》;《通典》以后,而八部皆摹仿《通典》,何其奴隶性至于此甚耶!若琴瑟之专壹,谁能听之?以故每一读而惟恐卧,而思想所以不进也。”再如朱熹《通鉴纲目》,则在褒贬书法上舞文弄墨,“自欺欺人”。《通鉴》旧时称“别择最精善”,但由于其出发点是为帝王“资治”,备君王之浏览,故拿近代眼光看,“其内容有用者,亦不过十之二三耳”。旧史家因袭成性之形成,除了由于专制君主迫害,使作史者惟恐触犯忌讳外,即因为国民意识的不发达,以致“认为历史是朝廷所专有物,舍朝廷外无可记载。”旧史家不懂得史学的可贵,乃在于通过叙述人群的进化,培养民众爱群善群之心、进取意识和爱国精神。他们不去思考历史事件造成何种影响,不探究事物间的因果联系。尤其将人物与时代之间的主从关系颠倒过来,不明白人物只能作时代的代表,却反过来把时代作为人物的附庸。结果,旧时代的正史便成为人物传的汇集,甚至人至上千,卷次数百,“虽尽读全史,而曾无有足以激励其爱国之心,团结起合群之力,以应今日之时势而立于万国者。”故中国史学“外貌虽极发达,而不能如欧美各国民之实受益也”。梁氏对旧史的批评确实攻势凌厉,具有廓清摧陷之功,这是因为他的批判集中到旧史即“君史”这一根本问题,痛陈其奴化国民思想、阻挡时代潮流的危害,而以“民史”即写出民族群体之兴衰这一崭新价值体系取而代之,这就为史学近代化开辟了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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