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提亚文化艺术方面的文献记载极为匮乏,对其了解主要依靠近代以来的考古发掘。但无可否认的是,这些发掘主要是在原来希腊式城市的遗址上进行,如著名的杜拉·欧罗普以及新近发现的费拉卡(Failaka,波斯湾科威特境内)。对于帕提亚人自己建立的城市,目前遗存比较完整、发掘比较系统的是今土库曼斯坦与伊朗交界处的尼萨古城。(69)至于著名的哈特拉(Hatra)遗址(今伊拉克北部),虽然也曾在帕提亚帝国的范围之内,但它最初可能是阿拉伯人所建。此城在公元1世纪以后才繁荣起来,既是丝绸之路的重要商贸中心,也是帕提亚与罗马抗争的前哨。它的文化实际上包含了希腊、美索不达米亚、叙利亚和阿拉伯的因素。因此,就文化取向而言,尼萨更有资格作为帕提亚与希腊化文化关系的例证。 从尼萨的发掘结果并结合其他遗址遗物来看,帕提亚艺术对希腊化因素的接受,主要体现在建筑式样和人物雕塑两个方面。尼萨出土文物给人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希腊式人物雕塑或形象。如希腊式的女神半裸体雕像,其上身的衣服褪至臀部,腹部以上裸露,两臂抬起,一伸一屈,头微微前倾左转下视,几乎是“断臂的维纳斯”的再现。(70)一泥塑武士头戴马其顿式头盔,两边护脸上有宙斯的霹雳图案。还有一尊当地女神的雕塑,其服饰类似于希腊式的chiton(无袖通体长衣)和pelos(女式外套,上衣,穿在chiton之上),胸前有希腊蛇发女妖戈耳工(Gorgon,或墨杜萨,Medusa)的正面头像。在大概是祭祀堂或“宝库”的地方,还发现了约40个大型的角形饮器——象牙来通(ivory rhyton)。上面的图像显示了希腊的神话主题和艺术风格,如奥林帕斯山诸神、马人(Centaur,人首马身)、格里芬(Griffin,狮身鹰头)以及其他传说中的野兽等。建筑的希腊化特征也值得注意,如新尼萨的爱奥尼亚柱头,老尼萨的列柱式走廊,仿科林斯式的柱头,模制的仿半柱式爱奥尼亚柱头,墙面陶板(metope tiles)上赫拉克勒斯的木棒、弓、箭筒和塞琉古王朝的象征物——锚的形象,棕榈叶形的饰板等。(71)当然,这些雕塑并非纯粹希腊式样或风格,而是加入了本土因素,尤其是科林斯式柱头,已非石雕,而是将叶形饰板与涡旋体分别模制烧成,然后用灰浆砌在一起,纯粹成了一种装饰。(72)这既与当地的建材有关,也与帕提亚人的模仿不到位有关,说明他们对希腊化建筑、雕刻技术还只是粗略的了解和接受,也可能是他们的有意改造。在尼萨还发现了木胎泥塑,(73)可能是从巴克特里亚传来。(74)此外,尼萨还出土了30多枚希腊式钱币,除了帕提亚自己铸造的之外,还有属于塞琉古王朝、巴克特里亚、索格底亚那(Sogdiana)、甚至黑海本都(Pontus)国王阿米索斯(Amisos)的钱币,说明尼萨与当时的希腊化世界有着密切的商贸、文化联系。 在帕提亚人接受希腊文化影响的同时,那些先前由希腊人建立或改造的城市也开始对帕提亚人的艺术创新作出回应。在这些城市遗址中,既可以看到爱奥尼亚式(哈特拉、廓尔赫)、科林斯式柱头(尼尼微),赫拉克勒斯(尼尼微)、赫尔墨斯(尼尼微)、命运女神提刻(杜拉·欧罗普)的雕像,也可以看到帕提亚式的正面人物形象,拱形建筑及穹顶式厅堂“iwan”(eyvan),特别是嵌置于墙体上的灰泥塑像。(75)这些都显示了帕提亚艺术的多元因素特征。(76)根据帕提亚艺术自身的演变,学术界通常将其划分为两个阶段:其一是希腊化或者至少是受希腊化深刻影响的阶段;其二是有自己强烈个性、独特风格的阶段。也有学者分为三个时期:首先是“进口的”希腊艺术时期,即亚历山大及其继承者统治时期;其次是“希腊—伊朗”艺术时期,这是希腊化王国衰落之后当地人的王朝不断取得权力的时期;最后是完美的“帕提亚艺术”时期,即公元1世纪以后,这一时期相当于上文所说的第二阶段。(77)两种分期虽然稍有不同,但都强调了希腊化文化的影响、帕提亚人对它的接受和创新。从现有资料看,希腊化文化对帕提亚艺术的影响贯穿始终,只是因时、因地而程度不同而已,实际上经历了由“希腊—伊朗”艺术向“伊朗—希腊(罗马)”艺术的转变,大致可将公元前后视为转折点。 三、帕提亚王朝“爱希腊”情结的由来与实质从以上考察可见,帕提亚人与希腊人、希腊化文化确实有着不解之缘。正如罗马诗人贺拉西所感叹的,他们可以在军事上征服希腊人,最终却被希腊文化所俘虏。(78)阿尔萨息部落与希腊化世界在文明发展程度上的巨大反差,使得他们在取代希腊—马其顿人政治统治的同时,不得不向先进的希腊化文化遗产甘拜下风。“爱希腊”正是帕提亚王朝在面对这一政治、文化困境时欲拒还迎、爱恨交集心态的反映。 从帕提亚的发展轨迹和统治基础来看,该王朝的“爱希腊情结”并非一日形成,也非一成不变,其变化的动力是自身利益的最大化。如果说出于政治动机的“爱希腊”始于帝国形成之后,文化上的“爱希腊”早在建国之初就已启动。 建国之初,面对亚历山大帝国、塞琉古王国的政治和文化遗产,帕提亚王朝别无选择。武力固然可以很快夺得天下,但要在东、西、北三面强敌压境的环境中生存、发展,内部稳定就极为重要。这需要高超的政治智慧,其中包括对多元文化的接受和包容。从钱币图案、建筑结构和服饰来看,帕提亚人确实在竭力维护自己民族的特色。初期的钱币虽然采用了希腊化的式样,但努力加入了本民族的元素。例如,正面国王的斜顶皮帽、反面弓箭手的服饰和所持的弓,都体现了帕提亚作为游牧民族的特征。老尼萨的整体建筑布局、宫殿房屋的构造,显然也是当地的风格。即便那些具有希腊造型艺术特征的柱头、雕塑,也都融入了一定的东方因素。这些所谓的科林斯式、爱奥尼亚式柱头只是一种改造后的模仿,一些塑像的外观包括面孔、身材、衣饰清晰地显示出帕提亚人的特征。形似而非神似,有选择地吸收、改造、利用希腊化文化的因素,是这一时期帕提亚艺术的基本特点。只是到了米特里达梯一世时期,帕提亚钱币上的国王图像才与希腊式钱币大体一致,铭文上首次出现了“philhellene”的字样。这样的变化其实并不突然。在前一阶段,帕提亚人的目标是推翻希腊—马其顿人的统治,扩大自己的地盘,这就必然引起塞琉古王国和巴克特里亚王国这两个近邻的巨大反弹。塞琉古二世(约前246—前225年在位)、安条克三世(约前222—前187年在位)都先后进兵帕提亚,试图夺回失地,恢复他们对帕提亚的统治。(79)巴克特里亚的狄奥多托斯一世也是帕提亚的对手,只是在其子狄奥多托斯二世在位时(约前239—前223),才与帕提亚签订了和平条约。(80)在这种生死存亡的关键时期,帕提亚人是不可能“爱希腊”的。当安条克三世攻陷赫卡尼亚的首府西林克斯(Sirynx)时,帕提亚守军在撤退前杀掉了城内的希腊人。(81)帕提亚与希腊—马其顿人战争之惨烈由此可见。而且,这时帕提亚的领土主要包括本土和赫卡尼亚地区,这些都是希腊化世界的边缘地带。此时的帕提亚人对希腊化文化的了解还很有限。建国之初的帕提亚人试图在文化上有所建树,但苦于自身的落后,只好将接触到的希腊化文化改头换面并加以利用。 到公元前2世纪中后期,中亚、西亚的政治格局已经大为改观。东面的希腊人巴克特里亚王国受到大月氏人的进逼,不得不退缩到最东面的山区和兴都库什山之南。西面的塞琉古王国内有犹太人的起义,外有罗马东进的威胁,此时也无暇东顾,事实上放弃了对伊朗高原的宗主权。米特里达梯一世及其后继者的扩张,使帕提亚由地区性的王国变成了堪与罗马、贵霜和汉朝并列的大帝国。其统治区域基本上都是塞琉古王国的故地,与塞琉古时代相比,境内尚存的希腊人城市并没有成批减少。与以前一样,这些城市继续发挥着经济、文化甚至政治中心的作用,成为帕提亚人接受希腊化文化影响的辐射源。经过一个多世纪的接触,帕提亚统治阶层的希腊化程度大为提高,尤其在夺得塞琉古王国的腹地伊朗南部、美索不达米亚之后,帕提亚人对希腊人、希腊文化的了解更为深入。米特里达梯一世选择在塞琉西亚铸币,并创制新型的希腊式钱币,既是因地制宜、就地取材,也说明他对希腊化文化的向往。作为一种政治口号,“爱希腊”实际上是对希腊人、希腊化文化在帕提亚帝国影响的承认。(82)此后,“爱希腊”成为帕提亚国王钱币铭文的一种定式,虽然这些钱币上的赞语或名号渐渐变得形式大于实际,与该国王的功绩德政已无多大关联,但在帕提亚钱币的国王形象越来越伊朗化(如戴波斯式王冠,长须髯)的背景下,这一称号能够保留下来,说明在塞琉古王国灭亡、希腊化时代也已结束之后,帕提亚王朝仍然要把“爱希腊”这张牌打下去。这与境内希腊化城市、希腊人的存在有关,而且在与罗马人的斗争中,帕提亚也需要取得希腊人或希腊化当地人的支持。 罗马与帕提亚人的对立是二者相向扩张的结果。从时间上看,帕提亚人大约先于罗马人一个世纪抵达两河地区。双方的大规模直接冲突始于公元前64年罗马大将庞培占领小亚细亚并灭亡塞琉古王国之后。公元前53年卡莱(Carrhae)一役,帕提亚人挫败罗马人的东进锋芒,约公元前40—前38年又挺进叙利亚、腓尼基和巴勒斯坦,迫使安条克和阿帕米亚二城投诚。虽然帕提亚人旋即退出,但从此与罗马结为世仇,双方相持于两河一线,对亚美尼亚的宗主权成为双方争夺的焦点。从奥古斯都时代(前27—公元14年)起,幼发拉底河成为双方认可的天然界河,但只具有象征意义,并非不可逾越的天堑。两国的关系错综复杂,时好时坏,总的形势是罗马处于攻势,帕提亚处于守势。罗马人还插手帕提亚的宫廷斗争,帕提亚王子有时被派往罗马做人质,接受罗马教育。(83)公元前后在帕提亚篡位的女王穆萨(Musa或Thesmusa),即为奥古斯都赠给帕提亚国王的一位意大利女奴。(84)双方在两河一线的拉锯战一直延续到帕提亚王国的灭亡,罗马皇帝图拉真一度占领了直到波斯湾的整个两河地区(公元114年)。帕提亚人也曾在沃洛格塞斯四世(Vologases IV,约公元147—191)统治时期攻进叙利亚(公元161年),占领了除安条克之外的东地中海沿岸地区。(85)但对于交战双方,这些都是短暂的胜利,难以改变以幼发拉底河为界的相持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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