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场旷日持久的争夺中,这些地区希腊人城市的向背成为双方决胜的关键因素之一。尽管帕提亚王朝在占领两河地区之初对当地希腊人城市采取了宽容的自治政策,但由于它们与罗马控制下的希腊人以及接受了希腊文化的罗马人之间存在天然的亲缘关系,因此一旦有机会就想脱离帕提亚的控制。塞琉古国王德米特里二世(Demetrius II,前146—前139/前129—前126)和其弟安条克七世(Antiochus VII,前138—前129),曾分别于公元前139前138年、前130年两次进入两河地区,试图收复失地,起初受到希腊人城市的支持和欢迎,并获大胜。然而,后来均告失败,原因之一就是这些城市不堪重负转而反目。米特里达梯一世甚至将被俘的德米特里二世在各城市中巡游示众,以做效尤。令人奇怪的是,他对德米特里进行一番羞辱后,反而将其视为座上宾,待之以君王礼遇,将女儿嫁给他,但将他安置到遥远的赫卡尼亚,防止他逃回。(86)这似乎也可视为安抚境内希腊人之举。此外,这些城市并没有因此受到任何惩罚,依然享受着特殊的地位和尊荣。在罗马将军克拉苏入侵美索不达米亚时,同样的一幕再次发生。当他渡过幼发拉底河时,希腊人城市纷纷向他投降。他在卡莱之役(公元前53年)兵败被杀后,帕提亚将军苏雷那(Surenas)专门在塞琉西亚这座美索不达米亚最大的希腊人城市举行了盛大的庆祝游行,嘲弄罗马人和克拉苏。这实际上是向希腊人城市宣示帕提亚王朝的强大,恩威并重,迫使他们就范。(87)可见,这些城市的归属对于帕提亚王朝在两河地区的统治何等重要。虽然塞琉西亚一直受到帕提亚王朝的尊重,但也不甘心接受其统治。1世纪中期,帕提亚王国内部起义频发,内战不断,显露出分裂瓦解的迹象。塞琉西亚城的希腊人乘机宣布独立,在孤立无援、力量悬殊的困境下,仍然坚持约7年之久(公元40—46年)。(88)起义虽被镇压,境内其他希腊人城市也没有群起反抗,但如何安抚和拉拢这些希腊人城市,确实关系到帕提亚帝国的生死存亡。(89)帕提亚王朝坚持“爱希腊”的名号,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表明其统治的正统,自己是塞琉古王国的合法继承人。在当时各地独立性、离心力较强的大背景之下,这一点显得尤为重要。因为相对于原来的波斯人或伊朗人而言,帕提亚人是外来民族。波斯帝国的统治腹地是以巴比伦为中心的美索不达米亚、伊朗西南部的波西斯和埃兰地区。当塞琉古王国对这些地区的统治被帕提亚人取代之后,这些波斯帝国发祥地的王公们就以波斯帝国的继承人自居,伺机恢复他们昔日的荣光。从钱币资料可以看出,在埃兰、波西斯,当地独立或半独立的小君主都自己发行钱币。埃兰钱币的发展变化基本与帕提亚王朝同步,初期较多地保留了希腊式钱币的特征(正面的国王系头带,反面有阿波罗、宙斯、阿特米斯等形象,有“伟大的国王”、“救世主”等希腊语铭文),后来则逐渐伊朗化。但大部分钱币上都有锚、新月、星的图案,表明他们不仅与塞琉古王朝,同时也与波斯帝国阿黑门尼德王朝有关。(90)波西斯是波斯帝国的发源地,波斯的传统文化(宗教、语言)根深蒂固,影响深刻。从亚历山大帝国开始,此地一直保持着半独立的地位。帕提亚时期,当地钱币虽然也属于仿希腊化式样,但仍然保留了阿拉米亚语铭文和琐罗亚斯德教的祭火坛形象。(91)最终推翻帕提亚王朝的王公,就是来自波西斯地区的阿尔达希尔一世(Ardashir I,公元224—242年在位)。他们采用这种形式作为国家钱币的固定模式,旨在宣示波斯王朝的延续和波斯文化的复兴,以证明自己改朝换代的合法性。帕提亚王朝既然无法与阿黑门尼德王朝在政治上、血统上拉近关系,就只好借助于塞琉古王朝。脱胎于塞琉古王国的帕提亚不仅取得了塞琉古王国的大部分领土,而且也接受了其统治机制和宗教文化,因此,帕提亚统治者有可能自认为是塞琉古王国的继承者。在夺取塞琉古王国的故都塞琉西亚,占领希腊人和希腊城市比较集中的美索不达米亚之后,帕提亚人对这种合法性的需求就显得尤为迫切,“爱希腊”的口号于是应时而生。很显然,这一口号的提出,绝非米特里达梯一世的心血来潮,也不仅仅是帕提亚王朝安抚希腊人的权宜之计,而是一种政治宣言,意在表明自己是塞琉古王国的当然继承人。(92)诚然,帕提亚王朝对希腊化文化的接受只是特殊统治环境下的一种顺势而为,它对希腊化文化的遗产并没有全盘接受,而是根据本民族的需要对其加以改造和利用。事实证明,从希腊化到伊朗化,是帕提亚文化发展的必由之路。帕提亚帝国统治的核心地区毕竟有着数千年的文化传统,波斯帝国在此地的统治也延续了两个多世纪之久,帕提亚地区在亚述帝国、米底王国时期就已经处在巴比伦文化的影响之下。因此,帕提亚文化无论吸收多少希腊文化的因素,其主体和基础仍然是以东方文化为主,更明确地说,以波斯—伊朗文化为主。他们的希腊化或所标榜的“爱希腊”,只是暂时的、表面的,而且随着公元前1世纪各希腊化王国的相继覆灭(希腊本土甚至先于东方的希腊化王国成为罗马的行省),帕提亚境内的希腊人城市和希腊化文化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希腊化世界的衰落、希腊化文化的悄然消退,为帕提亚人的伊朗化创造了有利的文化环境,提供了强大的政治动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