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末日论的消解和时间的世俗化 科泽勒克举的另一个例子,可以佐证阿尔托格关于中世纪的时间秩序的结论。这个例子是阿尔特多菲尔在1529年创作的一幅画。画面表现的是公元前333年亚历山大与波斯人的伊苏斯战役。引人瞩目的是作品呈现出的时间错乱感。画面上的众多波斯人,模样就像是1529年围攻维也纳的土耳其人,而他们的对手则像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连一世率领的雇佣兵,因此,这幅画描绘的事件,仿佛就发生在其创作的时代。这跟弗莱辛的奥托史书的插画有异曲同工之妙:表现的是一种没有过去的过去,没有真正的历史时间感,这种时间感唯有在与当下的差异中才能反映出来。 但画作还是反映出当时欧洲人的末日期待:上面有十字架,虽然公元前333年还没有基督教的影子;马其顿人对波斯人的胜利,是先知但以理四个世界帝国预言的一个阶段性兑现,这既是第二个世界帝国向第三个世界帝国的转移(translatio imperii),(19)也是尘世的最后一个世界帝国--神圣罗马帝国--走向终点的先兆,因而也是上帝与魔鬼之间的较量:末日来临前正是这样,对末日的期待寄寓于这场战役中。科泽勒克总结说,在这幅绘画中,历史完全是凝固的、静态的,伊苏斯战役虽然在表现过去,但它与现在和未来融为一体,因而是无时间的,(20)或者说,“不同时事物的同时性”。 科泽勒克据此提出了一个重要的概念:历史的时间化(Verzeitlichung der Geschichte)。何谓历史的时间化?仍然可以通过这幅画来作说明。19世纪初,当F.施莱格尔见到它时,他清楚地辨识出这幅画有别于自己的时代,也有别于曾被16世纪的人文主义者视为典范的古代。它具有那个时代的独特性。这种有关特定历史时代的独特性的意识,便是历史的时间化。从伊苏斯战役到阿尔特多菲尔相距约1800年,从后者到施莱格尔不到300年,但300年的时间流逝,比1800年还多,方式也不一样。历史的时间化就发生在这300年之中。(21) 这里尝试总结一下科泽勒克关于这300年的历史时间变迁的研究。这一进程大致包括两个方面的要素:末世论的消解,期待视阈的世俗化。 首先,宗教改革导致了两个方面的后果:基督教统一体的瓦解、德意志民族神圣罗马帝国失去了救赎史的使命--而在以救赎为皈依的神圣历史中,罗马帝国曾是尘世秩序的保障。直到16世纪,基督教的历史一方面是对末日的持久期待,另一方面则是末日的不断后延。在宗教改革时代,新旧教双方都从信仰冲突中看到了末日的终极内战的征象。路德在罗马的圣座上看到了反基督,天主教认为路德是反基督。路德甚至觉得日子在缩短,世界在加速,末日在加速到来。但在很长的时间里,私自预言末日是对罗马教会的挑战。教会之所以进入尘世成为一种制度,正是因为末日尚未到来,信徒尚须由它照管灵魂,直至末日审判。因此宣告末日到来意味着教会的解体,教会因而严厉控制对异象的解释,预告未来需要它的许可。但宗教改革决定性地改变了教会在末世论和救赎历史中的地位。宗教战争后,各对立教派达成了妥协,宗教内战没有成为末日审判的序曲,尘世和平得以恢复。同时,预言未来的占星学虽然在文艺复兴时期发展到顶峰,但自然科学渐渐使它丧失了影响力;占星学将末日审判的日子不断推向遥远的未来,末日离人们越来越遥远,其意义不如先前那样迫切。 在世俗领域,“教随国定”原则已把政治权力置于信仰之上;在法国,博丹认为维护和平是各个王权国家、而非帝国(即作为基督教世界的世俗秩序的守卫者神圣罗马帝国)的任务。相应地,控制异端的末日预言已经成为国家的政治任务。在整个17世纪,一个明显的迹象是,各种有关末日的言论被摧毁,国家在追究这种行为,因为末日预言往往是动乱的前兆,它危及国家和平。在思想领域,怀疑主义者发起了针对神谕等迷信现象的战役。可以举出几个著名的名字:蒙田、培根,特别是斯宾诺莎,这场战役在丰特内尔1688年的《神谕历史》中达到顶点。(22) 对末日预言的打压和学理攻击,使得时间、首先是未来逐渐褪去了宗教色彩。科泽勒克认为,这就为理性地考量未来提供了可能:当末日期待被限制和驱逐后,人们需要另外的蓝图取而代之。他认为有两种替代方案:一是理性预后学(Prognostik),另一个是历史哲学。 预后学肇始于现代政治的发祥地意大利,它首先意味着未来具有多样的可能性,然后是人依据理性和经验对未来的各种可能性进行权衡,这尤其体现在新兴的绝对主义国家的政治算计中。预后学的另一个不同于先知预言的关键之处在于,后者的估算超出了人的经验范围,而前者自觉地限定在现实的政治局势中。因此它是一种基于直接经验的预测。所以科泽勒克说,预后学产生了一种“以古观今”的时间。尽管绝对主义的政治家们预见到未来有多样的可能,但所有可能都是能依据当下的条件推断出来的。因此,在这种关于未来的视阈中,历史时间相对而言还是静止的,莱布尼茨的名言“整个未来植根于当下,事先就已完全成型”,(23)在政治上得到了运用: 历史经验本质上的可重复性,将预测中的未来与过去结合在了一起。这就意味着,近代早期政治中的时间意识,与基督教末世论的距离,绝不像乍看起来的那么大。在永恒的面目之下,没有任何新生的东西会出现,不管是对未来采取虔诚立场,还是以冷静计算的方式为未来设置目标……历史绝不以未来世界中新的不曾见识的事物欺骗人。(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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