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历史经验空间的断裂 在启蒙时代之前,过去的经验与对未来的期待之间没有明显的距离,永恒的“同”从这个世界中塑造的各种可能的“异”是如此微不足道,以致这种异本身不能理解为“异”。(25)然而,很多证据表明,有关历史时间的经验在18-19世纪之交发生了明显的断裂。历史不再被视为生活的导师,期待中的未来已呈现出不同于历史的“新”面目。“我们的历史不是我们的法典”就是在明确否定历史的典范意义。1796年,沃尔内在巴黎高师的课堂上激烈抨击对古人的模仿,他要“撼动被视为教条的历史的尊重”。(26)托克维尔则更为鲜明地表明了时间经验的断裂和对历史先例价值的怀疑: 我一个时代一个时代地往上回顾,一直追溯到古代,也没有发现一个与我现在看到的变化相似的变化。过去已经不再能为未来提供借鉴,精神正在步入黑暗的深渊。(27) 这段话非常典型地反映出现代的历史时间形态诞生时,托克维尔这个依然保留着旧世界的记忆的贵族所感到的困惑。1837年,他在致《论美国的民主》的英译者的信中明确地说贵族制属于过去,未来属于平等和民主。(28) 对于托克维尔,未来与过去呈现出巨大的差异;而且,在他的时间坐标中,占据支配地位的不再是过去,因为它不能提供任何借鉴,重要的是如何应对未来。阿尔托格说,托克维尔在美国进行的是一场“未来之旅”,他试图以美国的当下照亮法国的未来并解释法国刚刚发生的历史。(29)于是,历史是生活的导师这句话被倒转了过来,启示和照亮当下生活的不是过去,而是未来。(30) 很容易指出造成这种倒转的时代背景:法国大革命及其开启的民主进程。阿尔托格说,法国大革命可以理解为两种历史时间形态的冲突。在革命者拉博的论说中,历史不再是典范,不再具有可重复性,它应该被超越、被否定,如此方能开辟“全新的未来”;当人们采取这样的立场时,占支配地位的不再是作为导师的历史,而是从未经历过的未来,这正是现代革命的本质所在,它清晰地反映在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进程理论中:未曾经历的共产主义决定了历史上各种社会形态的进步与落后,历史应不断被扬弃和超越,以塑造一个不同于过去的未来。这样的历史观已经被康德清晰地表述过:“我们渴望有一部人类历史,但确实并非一部有关以往的、而是一部有关未来的时代的历史,因而是一部预言的(先知的)历史”。(31) 托克维尔和拉博等人的说法提醒人们注意当时对传统经验的摈弃,在科泽勒克看来,这种摈弃是一个多层次的进程,它有时表现得十分剧烈、并被人有意识地推动;但有时也是不可见的、静悄悄的。他从概念史的角度分析了Geschichte(历史)一词在1750年之后数十年的变迁。要点有二:第一,大约从这时候起,Geschichte开始排挤Historie,后者的主要意义是关于事件的报道,即历史知识;前者侧重于指事件本身。他认为这反映出当时人们开始疏离作为典范来叙述历史的观念,1811年曾有人说:“自己说话的历史才是真正的历史,至于利用还是忽略其中的教益,则留给每个人去定夺”,这话接近于后来兰克的陈述。第二,Geschichte逐渐由复数词变成单数名词。这种现象可以有很多种解释,既意味着历史与对历史的认识融为一体,也是关于历史现象具有唯一性的理念在语言上的反映。历史现象是唯一性,对于未来不具有典范意义:因此“历史是生活的导师”这句格言也就失灵了。(32) 四、变革意识和时间的现代性:几点思考 启蒙和革命时代出现的历史的时间化、历史内在的时间标准或曰“历史时间”,着重点都在于强调变化与差异,即历史事物应通过时间呈现出各自的独特性和时段性;更准确地说,一种历史发展和进步意识,以及随之而来的、对不同于过去的未来的期待。科泽勒克认为,这种进步的未来有两个基本特征:一是未来加速向我们走来,二是它的未知性。莱辛为我们描绘了这种新的期待视阈:人们“不止是等待未来,还想加速未来的到来……他认为更好的东西在自己的时代尚未实现”。(33)于是,期待中的未来与已经历的过去拉开了距离,这也是它不同于先前“预后学”的地方。这种期待的视阈在法国大革命的政治话语中得到了兑现。1793年,罗伯斯庇尔在演讲中这样说: 人人听从其天职召唤的时刻到了。人类理性的进步曾为这场伟大的革命作了准备,如今你们应负担起加速革命的特别使命。(34) 路德也曾提到加速,但那是末日加速到来,是对神意注定的未来的期待。而在罗伯斯庇尔的话语中,尚不确定的未来具有一种可塑性,(35)它是人展现理性和意志力量的创造性的空间,而不仅仅是预后学中基于既有经验的延续。新的期待视阈和进步主义的历史哲学,将无阶级社会之类的美好愿景引入了历史实际,取代了过去的末日期待。这样,历史也有了新的目标和终点,如民主,如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等等。这些新目标成了阐释过去的参照:照亮过去和现在的光明来自未来。(36)在当下的生活中,人们依据对这些目标的立场,区分出进步与保守、发展与落后、奴役与解放之类带有“运动”意味的社会和政治概念:科泽勒克认为这是“新时代”(Neuzeit,即“现代”)的一大特征。(37) 当下和未来应超越过去:这是现代的历史时间体验的根本特征之一。科泽勒克从概念史和时间表象的角度去探讨现代历史时间的特征和缘起,对于承载这一现代时间的历史实际,他考虑得较少。当然,他并没有忽视这类因素:如怀疑精神在破除末日期待中所起的作用,如法国大革命的决定性震撼。人们还可以补充其他的要素:首先是物质方面的,如技术变革给人带来的具体可感的加速体验。但科泽勒克认为,时间加速从一个末世论范畴变成一种实现尘世蓝图的责任,发生在18世纪,但当时的技术还没有开辟那种具体可感的加速经验的空间,(38)至少在法国,人们在物质层面还难以感受到工业革命带来的快速变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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