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为重要的是,对康有为《新学伪经考》提出批评的,不仅来自于宋恕、章太炎等研治古文经典者,而且来自那些与康有为同治今文经者。皮锡瑞与康有为一样学主今文,但皮之治经力求凿实,反对空疏。因此,他批评刘逢禄、魏源等人经说的武断,认为“以此说经,圣人之书无完肤矣,以臆说为微言,以穿凿为大义,此真经学之蟊贼!”(15)1894年,他读过《新学伪经考》后,评论道:“谓《周礼》等书皆刘歆作,恐刘歆无此大本领,既信《史记》,又以《史记》为刘歆私窜,更不可据。”(16)唐才常同样学主今文,但与“康学”的宗旨“也微有不合之处”。在唐才常看来,“《周官》、《左氏》为姬氏一朝掌故,而公、谷、大小戴、三家《诗》乃圣人改制之书”(17),这与康有为之遍伪古文经传已然不同。谭嗣同对康有为否定古文经的武断也“不敢苟同”,认为“孔子作《春秋》,其微言大义,《公羊》固得其真传,顾托词隐晦,虽何休为之解诂,亦难尽晓。至于左氏之书,则不尽合经,疑后人有所附益,然其叙事详,且皆可稽。苟说经而弃是书,则何由知其本事,而孔子之施其褒贬,亦何由察其深意,此章实斋所谓‘道不可以空诠也’。”(18)黄遵宪是康梁变法路上的亲密伴侣,康梁在维新路上的很多困难都由他代为排解,但这并不意味着黄遵宪信服“新学伪经”说,他曾直言不讳地对梁启超说:“《公羊》改制之说吾信之。谓六经皆孔子自作,尧、舜之圣,为孔子托辞,吾不信也。”(19)即使康有为的弟子梁启超、陈千秋“亦时时病其师之武断”。在梁启超看来,书中“谓《史记》、《楚辞》经刘歆羼入者数十条,出土之钟鼎彝器,皆刘歆私铸埋藏以欺后世,此实谓事理之万不可通者,而有为必力持之。实则其主张之要点,并不必借重于此等枝词强辩而始成立,而有为以好博好异之故,往往不惜抹杀证据或曲解证据,以犯科学家之大忌。”(20) 今文、古文有着不同的家法,但从上述各人对于《新学伪经考》近乎相似的批判中,我们看到的却是康有为经说中存在的问题与不足:考证疏漏、结论武断。而造成这一弊端的原因有二: 其一,“凿空说经”可谓是今文家的传统。复活于嘉道之际的今文经学存在着学术研究与经世致用两种路向,前者注重考据,后者则为了发掘微言大义常常会出现对经典的过度诠释,甚至以“六经注我”。康有为即属于后者,而且较之前辈今文经家走得更远,正如章太炎所谓“其说本刘逢禄、宋翔凤诸家,然尤恣肆”(21),以至于唐才常等今文经学家也无法认同其视《左传》为伪经的作法。因此,上述诸家从学术研究严谨性的角度对《新学伪经考》提出批评,应当说切中要害。 其二,与康有为“好博好异”、固执自信的性格不无关系。对于《新学伪经考》中存在的问题,康有为并非不知。梁启超、陈千秋曾以弟子的身份参与了《新学伪经考》的著述,二人不仅认识到其中的问题,还向乃师提出修改建议,但“卒莫能夺”。对此,梁启超如是说:“实则此书大体皆精当,其可议处乃在小节目……有为之为人也,万事纯任主观,自信力极强,而持之极毅。其对于客观的事实,或竟蔑视,或必欲强之以从我。其在事业上也有然,其在学问上也亦有然。其所以自成家数崛起一时者以此,其所以不能立健实之基础者亦以此。读《新学伪经考》而可见也。”(22)如此看来,如果不是康有为过度自信、喜博好异的话,《新学伪经考》的不足会大有改观。 上述分析表明,在对待《新学伪经考》的问题上,时人的态度没有太大的差异,基本上都是将之置于学术研究的脉络中加以评判,批评其考证疏漏、结论武断及“六经注我”的治学态度,可谓抓住了《新学伪经考》的病灶。从中我们看不出任何新旧之争的痕迹,这与《新学伪经考》本身重在否定古文经传而没有牵涉太多微言大义有关。正如谭嗣同所说,《新学伪经考》于“扫除乾嘉以来愚谬之士习,厥功伟;而发明二千年幽蔀之经学,其德宏”,“然而于其微言大义,悉未有闻”。(23)另一方面,这也与《新学伪经考》问世较早有关。尽管《新学伪经考》所牵涉的微言大义较少,但它毕竟是康有为思想体系的一部分,如果对照了日后康有为的言行,还是很容易看出其中的关联的。但由于该书问世较早(1891年),此时维新运动尚未露出端倪,康有为也籍籍无名,其可供世人参阅的资料少之又少。因此,读者既没有其他有关康有为的思想资源可供挖掘、参照,在面对《新学伪经考》时,便无法做出像日后对照了《孔子改制考》那样的解读,只能将其视为学术著作加以评说。加之当时的康有为不过是广东的一名举人而已,尽管《新学伪经考》中的很多论断都“离经叛道”,但人微言轻,它所引发的反响远没有后来的《孔子改制考》那样大。 1898年《孔子改制考》刊出。(24)如果说《新学伪经考》意在破的话,《孔子改制考》则重在立,即通过将孔子打造成一个“托古改制”的圣人,为其变法维新张本。梁启超对《孔子改制考》的主旨做了精当的概括:“六经皆孔子所作,昔人言孔子删述者误也。孔子盖立一宗旨而凭之进退古人,去取古籍。孔子改制,恒托于古。尧舜者,孔子所托也,其人有无不可知……又不惟孔子而已,周秦诸子罔不改制,罔不托古。”然而康有为所说的“改制”却不同于此前公羊学家的改制,而是“一种政治革命、社会改造的意味”,“喜言‘通三统’:‘三统’者,谓夏、商、周三代不同,当随因革也。喜言‘张三世’:‘三世’者,谓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愈改而愈进也。”(25)而且,在康有为看来,“孔子改制”不过立大纲而已,其后尽可由其门徒充实内容。这便为康有为的“托古改制”并任意参照西方学说提供了依据。 《孔子改制考》问世之际,正值各地维新运动进入高潮之时,其鲜明的改制主旨触动了反对变法者敏感的神经。他们因之心急如焚,于是攻击《孔子改制考》不遗余力。康有为之学术因与政治的结合而遭到更为激烈的批判。文悌弹劾康有为说:“阅其著作,以变法为宗,而尤堪骇诧者,托词孔子改制,谓孔子作《春秋》,西狩获麟,为受命之符,以《春秋》变周为孔子当一代王者,明似推崇孔教,实则自申其改制之义……由是奴才乃知康有为之学术正如《汉书·严助传》所谓‘以《春秋》为苏秦纵横者’耳。”(26)令文悌不安的,与其说是康有为的经说荒谬,不如说是其“托词孔子改制”,自申“改制之义”。更何况其自申之义又是西方的民权、平等诸说!因此,如若康有为的学术仅仅停留在学术层面,文悌“犹以为方今时事孔棘,求才未可一格”,但当康之学术显然与政治结合到一起,“其谈治术则专主西学,欲将中国数千年相承大经大法一扫刮绝,事事时时以师法日本为长策”时,其对康有为的宽容便走到了极限。叶德辉攻击说:“康有为隐以改复原教之路德自命,欲删订六经,而先作《伪经考》,欲搅乱朝政,而又作《改制考》,其貌则孔也,其实则夷也。”(27)他由《孔子改制考》反观《新学伪经考》才发现,其中的谬误原来不仅仅在于结论的武断与考证的疏漏,“以《周礼》为刘歆伪撰……以为‘新学’、‘伪经’之证。其本旨只欲黜君权、伸民力,以快其恣雎之志,以发摅其叱诧傺侘不遇之悲。而其言之谬妄,则固自知之也,于是借一用《周礼》之王莽、附王莽之刘歆,以痛诋之。”(28)叶德辉的如此心得,如若不是“两考”并读是无法作出的。因此,他所攻击的公羊学不是汉代之公羊学,而是康有为之公羊学,因为“今之公羊学,又非汉之公羊学也。汉之公羊学尊汉,今之公羊学尊夷。”(29)其实早在叶德辉之前,朱一新对“康学”就有过与叶相似的认识。朱一新去世较早(1894年),没有机会看到《孔子改制考》。但当他看过康有为“门人功课”之后,即对“康学”,有了整体的了解。也同样是联系了“新学伪经”与“孔子改制”说之后,朱一新才对“康学”有了如下心得:“今托于素王改制之文,以便其推行新法之实,无论改制出于纬书,未可尽信,即圣人果有是言,亦欲质文递嬗,复三代圣王之旧制耳,而岂用夷变夏之谓哉?……而凡古书之与吾说相戾者,一皆诋为伪造,夫然后可以惟吾欲为,虽圣人不得不俯首而听吾驱策。噫!足下之用意则勤矣,然其所以为说者亦已甚矣。”(30)无论文悌还是叶德辉、朱一新,他们都认为康有为是借“素王改制”以行己说、“用夷变夏”,而且担心这种变革终将导致儒家文化的澌灭,故而攻击、规劝,不遗余力。对此,朱一新说得很清楚:“彼戎翟者,无君臣,无父子,无兄弟,无夫妇,是乃义理之变也。将以我圣经贤传为平淡不足法,而必以其变者为新奇乎?有义理而后有制度,戎翟之制度,戎翟之义理所由寓也,义理殊斯风俗殊,风俗殊斯制度殊。今不揣其本而漫云改制,制则改矣,将毋义理亦与之俱改乎?”(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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