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受突厥影响,还不只是停留在师法突厥战术的层面,尚有更为深刻的内容有待发掘。终其一生,李世民都对骑射游猎情有独钟,欲罢不能,以致长孙皇后临终前谆谆劝诫太宗要“止游畋”(31)。群臣对“畋猎”的进谏,更是史不绝书(32)。以下略引两段史料进行说明。《资治通鉴》卷一九二贞观元年(627)条云: 上好骑射,孙伏伽谏,以为:“……陛下好自走马射的以娱悦近臣,此乃少年为诸王时所为,非今日天子事业也。既非所以赡养圣躬,又非所以仪刑后世,臣窃为陛下不取。” 孙伏伽明确指出,太宗之好骑射,是“少年为诸王时所为”。这也正如太宗自己坦言的,“朕少好弓矢,自谓能尽其妙”(33)。究其原因,当是李世民在太原时,“饮食居止,一同突厥”的结果。游畋、骑射,是突厥主要生活方式,李世民受其熏染,又刻意学习,骑射之好,沦肌浃髓。同书卷一九五贞观十一年(637)条[14]6131云: 八月,甲子,上谓侍臣曰:“上封事者皆言朕游猎太频。今天下无事,武备不可忘,朕时与左右猎于后苑,无一事烦民,夫亦何伤!”魏征曰:“先王惟恐不闻其过。陛下既使之上封事,止得恣其陈述。苟其言可取,固有益于国;若其无取,亦无所损。”上曰:“公言是也。”皆劳而遣之。 这段太宗君臣的对话,值得细究(34)。从初即位时孙伏伽进谏,到十多年后群臣上封事,太宗游猎之好,一直未能改变。太宗喜好游猎,认为其与武备有关,而群臣认为游猎不符合帝王行为规范。这实际上体现了两种观念和文化的冲突。突厥等游牧民族,频繁游猎,认为游猎是军事教育,是国家武备的保证;而在中原华夏文化中,游猎是荒淫之举,是帝王的过失,应力戒之。魏征深知华夷观念之矛盾,因而不置可否,令太宗自行抉择。从太宗对游猎与武备的认识上,可以看到,突厥对太宗的影响,不只是在风俗、习俗上,而是深入了太宗的生活习惯和思想中,使太宗在思想上认同了突厥的观念。游猎之辩,体现了两种文化的差异与矛盾,太宗处在文化的两难之境,虽贵为天子,仍无可奈何。 太宗与突利的香火盟,更能说明问题。正如陈寅恪先生所指出的,李世民用突厥法,与突利结为香火兄弟(35),“故突厥可视太宗为其共一部落之人,是太宗虽为中国人,亦同时为突厥人矣!其与突厥之关系,深可惊讶者也。”(36)也正是因为太宗深受突厥文化浸染,认同突厥观念,才能接受北方民族“天可汗”的尊号,才能视华夷如一,形成唐朝博大恢宏的气势、兼容并蓄的开放性格。李世民通过香火盟将自己突厥化,与其作战方式上师法突厥,都是唐起兵前“饮食居止,一同突厥”的必然结果(37)。 定居文明与游牧文明,很早就互相学习,取长补短。经过北朝与突厥的频繁战争和贸易,中原文化与突厥文化已开始互相融合,彼此影响。李渊的精骑军队与突厥难分彼此,唐朝使用精骑战术,只是这种交流影响的一个侧面。唐朝师法突厥的战术,丰富了唐代军事文化,改变了隋代方阵作战的不利局面,完善了唐朝的战略战术。也正因为在与突厥的战争中师法突厥长技,唐才能统一全国,称雄亚洲,声势远播西域,成为真正的大唐帝国。因此,突厥对唐朝历史影响之深远,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由于研究者多注意游牧民族对定居民族文化的吸收,忽略北方民族对中原王朝的影响,因而枝蔓论述如上。 除了用突厥的作战方法与突厥作战之外,唐朝还直接使用突厥兵。李渊在太原起兵,称臣于突厥,得到突厥兵马之助。关于唐初李渊用突厥兵马事,《大唐创业起居注》卷二大业十三年八月条记载: 癸巳,至于龙门县。刘文静、康鞘利等来自北蕃。突厥五百人,马二千匹,从鞘利等至。帝喜其兵少而来迟,藉之以关陇,谓刘文静曰:“吾已及河,突厥始至。马多人少,甚惬本怀。”据此,似唐借突厥兵500人,马2000匹。实际上,唐使用的突厥兵远远超过500这个数字。《执失善光墓志》(38)记载: 曾祖淹,本蕃颉利发,皇初起太原,令数千骑援接至京,以功拜金紫光禄大夫、上柱国,仍隆特制,以执失永为突厥大姓,新昌县树功德碑。爰从缔构之初,即应义旗之始。功陪造化,德赞开天。 在李渊初起兵时,执失淹领数千骑援接至京。执失家族之所以在唐备享荣宠,正是因为执失淹带部落兵参加了唐建国大业。从颉利发执失淹带“数千骑”看,唐在起兵前后,大量使用了突厥兵。 无独有偶,《阿史那勿施墓志》也记载了唐用突厥兵事。其文云: 祖奚纯,单于处罗可汗,隋拜左光禄大夫,赐婚李夫人。属隋季版荡,鹿走秦郊;大唐开运,龙飞晋野。太上破宋金刚,处罗可汗遣弟步利设帅师来与□会,其后,处罗可汗率兵马助起义,至并州,留兵助镇而去[15]。 唐破宋金刚在武德三年,墓志称此时突厥又增派兵马助唐。墓志文字夸张,但也具体反映了当时唐与突厥的复杂关系。 需要说明的是,隋末战乱时期,并不只有唐用突厥兵,各路诸侯多称臣突厥,得到突厥兵马援助。如李密队伍中,有“胡骑千群,长戟百万”(39),这里的“胡骑”,即突厥兵。隋末逐鹿中原的群雄多借突厥兵马,唐并不是独一无二的。但根据新出土墓志,我们可以知道,突厥兵马在唐军中的实际数量以千万计。大量的突厥兵参战,推动了唐兵的进一步突厥化;而唐兵饮食起居“一同突厥”,又吸引更多的突厥兵为唐所用。随着唐在长安根基立稳,突厥部落逐渐归顺,可供唐利用的突厥及其他部族蕃兵就更为增多了。 使用蕃兵,不但在唐初帮助唐完成统一大业,而且在唐代数百年的历史中,也产生了深远影响。此点陈寅恪先生已有详细深刻论说[16],本文不赘述。 汪篯先生指出,唐室之扫荡北方群雄,正是由于运用精骑[17]。而唐之所以能有精锐骑兵,一方面是突厥兵马直接参与;而另一方面,也是更有重要意义的方面,则是唐同化于突厥,直接师法了突厥的精骑战术。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