毗陵内史提到的“天水杨少仲”当即杨旌,其有周丧而举孝廉,亦与杨旌事合。据此观之,西晋初年,北方地区普遍禁止“丧孝”,以丧举孝廉者即遭清议。天水杨旌因周丧而举孝廉,“甚致清议”,尤为显例。但其时“江表初附”,“不避丧孝”,贡举之法与北方有异,故毗陵内史上言颇以为疑。大概孙吴时期察举孝廉不避丧孝,故平吴之后江南地区仍循东吴旧制,由于司马氏政权标榜“以孝治天下”,推测此后江南察举应与“中夏”同风。 西晋时期,由于世事多变,朝议中又有关于“假葬”是否可以除服、仕宦及对其加以清议的讨论。据《通典·礼六十三》“假葬墙壁间三年除服议”条载: 晋武帝太康中,尚书令卫瓘表:“前太子洗马济阴郄诜寄止卫国文学讲堂十余年,母亡不致丧归,便于堂北壁外下棺,谓之假葬。三年即吉,诏用为征东参军。或以为城寺之内,屋壁之间无葬处,不成葬,则不应除服。主者今欲明用权不过其举,下司徒部博士评议。”诜表自理曰:“臣生三月而孤,随母依外祖,舅为县悉将家。以咸宁二年母亡,家自祖以下十四坟在缑氏,而墓地数有水,规悉迁改,常多疾病,遂便留此。此方下湿,唯城中高,故遂葬于所居之宅,祭于所养之堂,不知其不可也。”诏问山涛,涛答言:“诜前丧母,得疾不得葬,遂于壁后假葬,服终,为平舆长史。论者以为不合正礼,是以臣前疑之。诜文义可称,又甚贫俭,访其邑党,亦无有它。”诏问应清议与否……兖州大中正魏舒与涛书曰:“郄诜至孝,中间去郎,正为母耳。居丧毁瘁,殆不自全。其父丧在缑氏,欲改葬,不能自致,故过时不葬。后于家堂北假葬,埏道通堂中,不时闭,服欲阙乃闭。葬后经年乃见用,作平舆监军长史。任意伤俗,以葬不时闭,常为作口语。其事灼然,无所为疑。”瓘书云:“凡以意相是非者,不可轻以相贬也。” 按假葬为世俗所为,而非经制。清人赵翼《陔余丛考》卷三二“假葬”条曰:“世俗有攒柩于所居之室,遂以为葬所者,古人谓之假葬。”(19)但由于假葬关系到丧主的除服及仕宦问题,故为清议所重。从卫瓘上表来看,其时或以为假葬“不成葬,则不应除服”,如此则郄诜不应仕宦。而晋武帝下诏征求朝臣意见:“问应清议与否?”山涛及兖州大中正魏舒均认为“郄诜至孝”,“居丧毁瘁,殆不自全”,“访其邑党,亦无有它”,因而建议不予清议。另据《晋书·郄诜传》:“诜母病,苦无车,及亡,不欲车载柩,家贫无以市马,乃于所住堂北壁外假葬,开户,朝夕拜哭。养鸡种蒜,竭其方术。丧过三年,得马八匹,舆柩至家,负土成坟。未毕,召为征东参军。”与《通典》所载略不相同,但郄诜于假葬期间“朝夕拜哭”,及“丧过三年,得马八匹,舆柩至家,负土成坟”,可证其确为孝子,故其时朝议请以特例处置之。东晋郑鲜之也援引此例说:“郄诜葬母后园,而身登宦,所以免责,以其孝也。”(20)但据《通典·选举二》所载:“于时虽风教颓失而无典制,然时有清议,尚能劝俗。陈寿居丧,使女奴丸药,积年沈废;郄诜笃孝,以假葬违常,降品一等。其为惩劝也如是。”可见郄诜最终还是被中正降品一等,予以清议处罚,反映其时礼制之严峻。 下及东晋,由于南北对峙,战乱频仍,父母乖离,存亡莫卜的情况比较普遍,在父母遭乱未葬期间,土人能否仕宦的问题,也显得十分突出。《宋书·郑鲜之传》载东晋安帝时,“兖州刺史滕恬为丁零翟辽所没,尸丧不反,恬子羡仕宦不废,议者嫌之”。鲜之议曰: 名教大极,忠孝而已,至于变通抑引,每事辄殊……文皇帝以东关之役,尸骸不反者,制其子弟,不废婚宦……及至永嘉大乱之后,王敦复申东关之制于中兴,原此是为国之大计,非谓训范人伦,尽于此也……况仕与不仕,各有其人,而不仕之所引,每感三年之下。见议者弘通情纪,每傍中庸,又云若许讥滕,则恐亡身致命之仕,以此而不尽。何斯言之过与。 郑鲜之所说的“东关之役”,是指魏嘉平四年(252年)王昶等三道击吴,大败于东关,魏军死者数万。事后议丧礼,以为不应丧期无数,遂有三年丧毕除服,不废仕宦的规定。晋室东渡,王敦又重申此制:“昔东关之役,事同今日,三年之后,不废婚宦。苟南北圮绝,非人力所及者,宜使三年丧毕,率由旧典也。”(21)自此以后,三年丧毕除服,成为朝廷的正式制度。但是,“名教大极,忠孝而已”,父母乖离,不废仕宦,毕竟关涉到“孝亲”与“忠君”这两大问题,所以在东晋时期一直长期争论不休,迄未取得一致意见。“议者”认为滕恬没于丁零,尸丧不反,其子滕羡“仕宦不废”,应致清议;郑鲜之则认为“有礼无时,事有变通”,强调“若以滕谋能决敌,才能周用,此自追纵古人,非议所及”,不应清议。由此可见,虽然制度规定父母乖离无须长期守丧,三年之后便可除服,但受传统丧制影响,若父母尸丧不反,其子不废仕宦,仍然要遭到“议者嫌之”或清议讥刺。 三 结语 通过对上述一个个清议案例的考察,我们对两晋时期中正清议的内容与作用有了较为清晰的认识。特别是与汉魏以来的乡里清议相比,两晋清议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诸如清议组织的完善化,清议内容的礼制化,清议处罚的程序化等等,都表明汉魏以来的乡里清议经过历史嬗变,已经超越了单纯的道德评价和人伦褒贬的范畴,成为代表着两晋统治集团的根本意志,并从丧礼的实践层面切实维护名教之治的工具。《晋书·孝友传》序称:“晋氏始自中朝,逮于江左,虽百六之灾遄及,而君子之道未消,孝悌名流,犹为继踵。”清人顾炎武在《日知录》卷一三“清议”条也说:“降及魏晋,而九品中正之设,虽多失实,遗意未亡。凡被纠弹付清议者,即废弃终身,同之禁锢。”(22)由此可见,两晋统治者提倡孝道,并以中正清议作为维护孝道的重要措施,在当时确实收到了明显的效果,对于维护封建统治秩序发挥了重要作用。正因为如此,在晋武帝统治时期,虽然有刘毅、段灼、卫瓘、李重等朝中大臣猛烈抨击九品中正制,甚至要求废除九品中正制,但晋武帝“优诏答之”,“竟不施行”(23)。究其原因,一是因为九品中正制保障了门阀士族的仕宦特权,而“司马氏的政权既以世族为中心,自不能废除此制度或阻止这一趋势”(24)。二是九品中正制在维护名教之治,贯彻“以孝治天下”的治国方略方面发挥了无可替代的重要作用,为“王治之不可阙也”(25)。所以,尽管九品中正制有诸多弊端,但此制在两晋时期依然沿用不废,其根本原因就在于此。 当然,我们也应看到,两晋时期虽以中正清议作为弘扬孝道和维护丧制的工具,但其作用毕竟是有限的。一方面,在门阀政治下,高门士族与当朝权势即使有居丧违礼之事,有司也不敢加以清议处罚。如东晋时琅邪大族王导“期功之惨,不废妓乐”,不仅无人加以清议,反而为时人效仿,“颇以成俗”(26)。又桓玄于“期服之内,不废音乐”(27),也未见清议弹劾。另一方面,世入西晋,随着玄学思潮的泛滥,名教与自然的冲突日益激化,破坏礼法的风气日趋盛行,以致出现了名教危机。《晋书·儒林传》序说:“有晋始自中朝,迄于江左,莫不崇饰华竞,祖述虚玄,摈阙里之典经,习正始之余论,指礼法为流俗,目纵诞为清高,遂使宪章弛废,名教颓毁。”干宝《晋纪·总论》则称:“朝寡纯德之士,乡乏不二之老;风俗淫僻,耻尚失所。学者以庄老为宗而黜六经,谈者以虚薄为辩而贱名检,行身者以放浊为通而侠节信,进仕者以苟得为贵而鄙居正,当官者以望空为高而笑勤恪。”可见两晋时期士族放荡,法纪松弛,玄风竞扇,名教颓毁,由清谈引起的名教危机已成为严重的社会问题。在这种情况下,尽管两晋统治者标榜“以孝治天下”,并以中正清议作为维护名教和整肃风纪的工具,但它毕竟阻挡不了“宪章弛废,名教颓毁”的时代潮流。纵观西晋时期一些有远见的政治家分别从考课、监察、选官、整肃世教等视角不断发出的“清议”、“乡论”呼吁(28),也反映了面对名教颓毁、朝纲不振的政治格局,所造成的“清议不肃”(29)、“清议大颓”(30)之一斑。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