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文书第一行和第二行交代了“男祥”耿少平和“女祥”孙阿玿的年龄及其“命”所属的五行,这显然是为了推算耿、孙二氏的“命”能否相合。“命在金”、“命在土”之类以五行生克推算“命”的说法也见于古书,如《太平经·有德人禄命诀第一百八十一》说:“年在寅中,命亦复长,三寅合生,乃可久长。申为其冲,了不相亡,多恶畏夜,但能缘木上下,所畏众多。其命在金,行害伤人,故令小寿,是为可知。”(28)文书说耿氏“命”在金,孙氏“命”在土,按照五行生克理论,土生金,耿、孙二氏的“命”相合。 之后的一大段,首先说明是以“黄帝司马季主九天啚(图)”和“太史历记”为依据行事,行事的日期是“今年十二月廿三日”,因这天“月吉日良,星得岁对,宿得天仓”。从后文“穆穆雍雍,两家合同,雍雍穆穆,两家受福,便利姑妐叔妹,共上仓(苍)天,共作衣裳,共作旃(毡)被,共作食饮,共上车,共卧共起,共向冢,共向宅,共取新(薪),共取水,共产儿子儿大(女)”看,所行之事乃是耿、孙二氏联姻合婚。据此可以明白前文所谓“五男四女九子法”的含义。原来,在“月吉日良”之时合婚的夫妻一生可望得到“五男四女九子”。 后文还有“自今相配合”、“时共和合”等语,也能说明所行之事是结婚。配合,指结为夫妇。《后汉书·鲜卑传》:“鲜卑者,亦东胡之支也,别依鲜卑山,故因号焉。其言语习俗与乌桓同。唯婚姻先髡头,以季春月大会于饶乐水上,饮燕毕,然后配合。”(29)《易林·明夷之第三十六·需》:“童子无室,未有配合,空坐独宿。”(30)和合,本指和睦同心或混合、汇合,在这里是撮合成婚的意思。《易林·家人之第三十七·渐》:“执斧破薪,使媒求妇,和合二姓,亲御斯酒,召彼邻里,公姑悦喜。”(31) 据此再看文书第一、二行交代耿、孙二氏“命”所在五行,显然也与婚配有关,乃是为了说明耿、孙二氏之“命”能够相合,也就是说这两人宜于婚配。据“曹文”介绍,骆驼城98-6号墓“双棺并存,头向北,稍向西斜偏……男女棺皆素面柏木板,板厚11厘米。男女皆仰身葬”。墓中合葬有男女二人,与文书所述耿、孙二氏的婚配情形颇为一致。 不过,与普通的婚姻相比,这件文书记载的婚配有些特别。文书前面提到“冢前交车”,中间提到“共使千秋万岁不得犯害家人”,后面又说“生死异路,各有城郭,生人前行,死人却略,生人上台,死人深藏埋,生人富贵,死人日远。自今相配合,千秋万岁之后不得还反”,文书的上部还绘有一幅与选择下葬方位或下葬时间有关的图形。所有这些都表明,合婚的当事人耿、孙二氏不是活人,举行婚礼的地点不在宅舍而是在墓地。因此,“曹文”说墓主“生前未成婚配,死后成配阴婚”,“刘文”说该墓“死者为一对青年男女,而且两人是冥婚”,都是正确的。 实际上,文书对耿、孙二氏的死人身份还有更为清楚的交代,只是尚未引起研究者注意。前文已经指出,第一行和第二行的“男祥”、“女祥”应当连读。也就是说,文书称这对新婚的夫妻耿少平和孙阿玿为“男祥”和“女祥”。何谓“男祥”?何谓“女祥”?宋人康与之在《昨梦录》中有明确记载,这里不妨引述于下: 北俗,男女年当嫁娶未婚而死者,两家命媒互求之,谓之“鬼媒人”。通家状细帖,各以父母命祷而卜之,得卜,即制冥衣,男冠带、女裙帔等毕备。媒者就男墓备酒果祭以合婚。设二座相并,各立小幡长尺余者于座后,其未奠也,二幡凝然直垂不动。奠毕,祝请男、女相就若合卺焉。其相喜者,则二幡微动,以致相合若一。不喜者,幡不为动。且合也,又有虑男女年幼或未闲教训,男即取先生已死者书其姓名生时以荐之使受教,女即作冥器充保母使婢云属。既已成婚,则或梦新妇谒翁姑,壻谒外舅也。不如是,则男女或作祟,见秽恶之迹,谓之男祥、女祥鬼。两家亦薄以币帛酬“鬼媒”。“鬼媒”每岁察乡里男女之死者而议资以养生焉。(32) 据《昨梦录》可知,上论骆驼城墓葬文书中的“男祥”和“女祥”就是男祥鬼和女祥鬼。《千金翼方》卷30“禁遁注第十四”说:“按摩卒中注忤魍魉法。配阴脉十三,阳脉十五,二十八脉随手上下,一脉一通,知汝有苦,男祥、女祥,客死不葬,骸骨消散,流离道旁,惊恐驰走,责人酒浆。南山有一人名穷奇,不食五谷,但食鬼皮,朝食鬼父,暮食鬼母,食正欲壮,复索鬼子。急急如律令。”(33)其“男祥”、“女祥”因“客死不葬”而四处作祟,显然是指男祥鬼和女祥鬼。《六壬大全》卷2“太阴”说:“类于人,与天后同,或云贱妾。于祟,女祥并灶及绝嗣鬼。”(34)其“女祥”与灶及绝嗣鬼一道作祟害人,显然也是指女祥鬼。如《昨梦录》所说,当时人认为未曾婚配的年轻男女死后可能会作祟害人,故分别以男祥鬼和女祥鬼称之。男祥鬼和女祥鬼之名在别的文献中也时有所见,如敦煌卷子P.4667(P-tib.2207)《益笇(算)经》中有“苻(符)厌死丧新旧注雌雄破殃伏连之鬼,苻(符)厌山林社稷之鬼,苻(符)厌游天之鬼,苻(符)厌赤舌之鬼,苻(符)厌北舍五土之鬼,苻(符)厌日游土气之鬼,苻(符)厌星死之鬼,苻(符)厌客死之鬼,苻(符)厌兵死之鬼,苻(符)厌男祥、女祥之鬼,苻(符)厌无孤(辜)之鬼”等文字,又绘有一些符并于各符之下注明其所“厌”的上述诸鬼名字。(35)又如,敦煌卷子P.2856《发病书》中有“寅日病者,以鬼箭射着人腰,吞此苻(符)。丙寅病,至壬申差,星死、女祥鬼,谢之,吉。戊寅日病者,庚戌日差,祟在客死鬼,大重,九死一生。庚寅日病,至戊戌日差,祟在女祥鬼,宜道悟。壬寅日病,至戊申差,祟天道神作,不死,解之,吉。甲寅病,至戊午日差,戊午差,祟在客死鬼,解之,吉”,还有“亥日病者……己亥日病,辰日差,女祥界(鬼),解之,吉。辛亥日病,至丙辰日差,祟在女祥鬼,解之,吉。癸亥日病,至戊辰日差,祟在兵死鬼,解”等。(36)敦煌卷子P.2978《发病书》残文中也有“今遣兵死鬼共女祥鬼来作……”、“有星死、女祥鬼共非(蜚)尸来为祟”等文句。(37)敦煌卷子中的男祥鬼、女祥鬼常与兵死鬼、星(腥)死鬼、非(蜚)尸等恶鬼一道作祟害人,(38)恰与上引《昨梦录》“不如是,则男女或作祟,见秽恶之迹,谓之男祥、女祥鬼”一致。 这种用法的“祥”古书或写作“”,一般认为“”是“祥”的俗写。(39)道教文献《上清天枢院回车毕道正法》卷下有“点污南方饮食受患西北方旧庙神堂后西方伏尸女之鬼”,(40)其“女之鬼”也就是上述女祥鬼。道教文献提到“”的地方较多,如《太上洞渊神咒经》卷6“誓品”,对“”的危害有专门介绍。“誓品”说:“自今以去,若有奉此经者,天护人民。及有殃殚之鬼、一切邪精,吾当与誓:自今有法师所救之人,令官事者解,疾病者瘥。若复不瘥,太上遣三天力士四十九万人收天下外殚男女之鬼,斥去千里。”又说:“至甲子、壬辰之岁,流殃万丈,皆汝等之妖鬼,古之死将、国主、大臣、下官故,世间鬼贼,或男女之殚,水火刀兵之殚,行客之鬼,因世之人有衰,竞来祟之,图害万民,取其名誉,希其血食,千千万亿,遶人宅舍,作其光怪,令人口舌、刑徒。”(41) 从道教文献的描述看,“(祥)”似是指能作祟害人的鬼怪。(42)而根据骆驼城墓葬文书和宋人康与之的《昨梦录》,“男祥”和“女祥”是专指未曾婚配的年轻死者,即年轻的男女孤鬼。令人感兴趣的是,从这件文书还可以看出“男祥”耿少平和“女祥”孙阿玿在地下世界的一些生活情形。文书祝福耿、孙二氏成婚时说:“冢前交车,作舍作芦(庐),穆穆雍雍,两家合同,雍雍穆穆,两家受福,便利姑蚣叔妹,共上仓(苍)天,共作衣裳,共作旃(毡)被,共作食饮,共上车,共卧共起,共向冢,共向宅,共取新(薪),共取水,共产儿子儿大〈女〉。”耿、孙二家因结亲而得福,耿、孙二氏因成婚而得以共同生活,两人一起劳作一起休息,共同生儿育女,妻子孙氏则须善待公婆和小姑。从文书的记载看,“男祥”、“女祥”在地下世界的情感诉求,他们结婚以后在地下的日常生活,以及从中体现出的家庭伦理,都与现实世界大体一致。事死如事生,冥界生活即现实生活的翻版,在这一件文书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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