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博物馆藏战国竹书中有《诗论》一篇,内容极为重要。材料一经公布,学界为之轰动,研讨之文不绝,不少疑难问题也渐次冰释。然犹有剩义可掇,乃试作“解诂”数事,幸博雅君子垂览而是正之。 一、“多言後”解 《诗论》简2云: 《讼(颂)》,德也。多言後,其乐安而屖(遟),其歌绅而荨(?),其思深而远。 其中“多言後”之“後”,马承源先生认为“是指文王武王之后”①,范毓周先生解为“迟缓”②,廖名春先生、孟蓬生先生则读作“厚”③,窃谓均有未安。 按,此段文字是对《颂》的一个概括性评说。“德也”是对其进行定性,“其乐安而遟,其歌绅而荨(?),其思深而远”三句分别论其乐、歌、思的特点,“多言後”则显然是就其内容而言的。“言後”为一动宾结构无疑,范文以“後”为“言”之修饰语,并不合理。考之今传毛诗三《颂》,基本上都是称颂帝王功德之辞,《周颂》《鲁颂》颂后稷、大王、文、武、成、康、鲁侯,《商颂》颂成汤,是知马说也与事实不符。至如孟文之解作“极言其(祖德之)厚”,则又似有增字解经之嫌。而刘信芳先生训“後”为“後继者”,解释说,“《颂》多言及後人承继先王功烈之事”④,也颇觉迂曲。其实,“後”应读为“后”,“後”、“后”古音均属匣母侯部,古书中相通之例极其常见,毋烦赘举⑤。楚简也有类似情况,如郭店《唐虞之道》简3“然後”之“後”就借“后”字为之。此则借“後”为“后”,二者属于双向互借。这种双向互借的例子,在楚简中还可以找到一些,比如“是”与“氏”,“疑”和“矣”等,可见并非孤立现象。“后”为上古君王之通称,这样“多言后”就正好点出了《颂》在内容上的特点。“后”也就是所谓“有成功者”,所以,《诗论》简5又云:“有成功者何如?曰:《颂》是已。” 二、“与贱民而豫之”解 《诗论》简4云: 【□□□□□□□□□】曰:诗其犹门。与戋民而豫之,其用心也将何如?曰:《邦风》是已。 要正确理解“与戋民而豫之”的含义,首先必须弄清楚断句的问题。不少学者以“诗其犹门与(欤)”为句。按之古书文例,在“其犹……”句式中,句末确实常带“与/欤”、“邪”、“乎”、“诸”等含有疑似色彩的语气词,《诗论》简21即有“《湛露》之益也,其犹与(欤)”之句,这是学者们将本句“与”字属上读的原因。然而,“其犹……”句式也可以不带句末语气词。如《史记·乐毅列传》:“邻国望之,其犹豺虎。”又如《三国志·吴书·楼玄传》华覈上疏曰:“臣窃以治国之体,其犹治家。”(这类句子语气显得较为肯定。)所以还须考虑其它的因素。原简“门”字下明显有一句读符号,很难说是误点或无意为之,相反的,更可能是为避免误读而有意所加,所以还是当于“门”字断读为妥。 “戋民”多数学者读为“贱民”,是正确的;或读作“残民”、“善民”、“渐民”、“前民”者,均难圆通。“豫”字原作,或释“冤”,或释“逸”,或读“怨”,或读“裕”,或读“舒”,或训“乐”,或作“豫备”、“豫防”解,异说纷纭,而皆有未安处。就字形而论,黄德宽、徐在国两先生指出即包山简字之省形,释为“豫”⑥,最为可信。至于字义,则当以刘信芳先生之作“参预”解最为近是⑦。然刘先生以“与”为给与之义,则文意、句法均不顺适。现在要准确理解全句意思,关键恐怕即在于“与”字了。 窃谓“与”当读作“举”(“与”本即“举”之初文)。“举”有概全之义。《荀子·荣辱》:“举国而与之不为改视,重死持义而不桡,是士君子之勇也。”《庄子·逍遥游》:“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简文“举贱民而豫之”,句式正与“举国而与之”、“举世而誉之”等相同。此处设问:全体的普通民众都来参与作诗,他们的用心将会表现为什么样子呢?答曰:那便是《邦风》了。换言之,即谓《邦风》是全体的普通民众的用心所在。《风》诗确多有出自“贱民”之手者,《诗论》之言不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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