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宋代士大夫政治对皇权的限制
一部中国封建历史,从头到尾,贯穿着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和君主专制不断强化的进程,这是历史基本事实。此外还应有几点认识:一方面,君主专制的形式多种多样,并不都是秦始皇、明太祖式的;另一方面,在有的时期,有的方面,君主专制也会受到不同程度的约束和削弱,从而制约着皇权无限制膨胀,修正着封建体制使在正常轨道上运行。现以宋代为例,对历史的这一副线侧流试作揭示。 一、背景:激进思潮的隐现 唐末五代是一个激烈动荡的历史时期。军阀混战,纲常败坏,饱受苦难的广大人民对走马灯似的政权更迭,已司空见惯。他们的思想意识不可避免地会发生变化:君主并不那么神圣,并不是社会和历史的惟一。正如安重荣所言:“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注:《旧五代史》卷98《安重荣传》。)入宋以来,虽政权稳定,但封建剥削压迫并没有减轻,尤其是均田制破坏后,田制不立,不抑兼并,土地私有化愈演愈烈;加以士族门阀制度荡然无存,人们的社会角色不再固定,黎民百姓强化了自我、自立意识。 宋仁宗时的一个初冬,开封一带喜获丰收,到处是安乐景象。宋祁来到野外观赏,见到一位老农便上前作揖并问道:“丈人甚苦暴露,勤且至矣!虽然,有秋之时,少则百囷,大则万箱,或者其天幸然?其帝力然?”老农大笑之后,说了一段令人惊骇的话: 何言之鄙也!子未知农事矣!夫春膏之烝,夏阳之暴,我且踦跂竭作,杨芟捽中,以趋天泽;秋气含收,冬物盖藏,我又州处不迁,丞屋除田,以复地力。今日之获,自我得之,胡幸而天也!且我俯有拾,仰有取,合锄以时,衰征以期,阜乎财求,明乎实利,吏不能夺吾时,官不能暴吾余,今日乐之,自我享之,胡力而帝也!吾春秋高,阅天下事多矣,未始见不昏作而邀天幸,不勉强以希帝力也!(注:《景文宋公集》卷98《录田父语》。) 言毕,竟扬长而去。 在中国古代史中,像这样珍贵的史料是罕见的。一个天子脚下的普通农民,在正常环境中,面对朝廷高官,随口道出如此有条理、无所顾忌而深刻的言论,简直可以视为宋代农民的宣言。其意义有以下几点:(1)老农先是嘲笑,劈头一句即斥责宋祁提问的观念太鄙陋;接着毫不客气地指出他不懂农事;义正辞严地批驳之后转身而去,显出不屑与之深谈的神气。哪里是农民应答官员,简直是老人教训后生!(2)老农认为获得丰收完全是自己辛勤劳动的结果,根本不是上天的恩赐,也与皇帝无关;(3)由此看出农民不畏权贵,不迷信上天,不崇敬皇帝,也就是说,所谓至高无上的天和皇帝与他们的幸福并无关系,一切靠自己争取;(4)反映了农民大无畏的精神及充满自信、自强、自尊。这位社会底层农民思想的言论,代表了宋代历史条件下广大农民的新观念,无疑是反正统、反封建的,可以说是一丝激进思潮的曙光。 更有甚者,在南宋初年的江西赣州,我们还发现平民百姓公开谴责皇帝的言行。庄绰路过赣州时,派吏卒购买日常用品,但当地人说他们所带的钱为宋徽宗时铸造,“是上皇无道钱,此中不使!”(注:《鸡肋编》卷下。)将宋徽宗视为无道之君,拒不使用带其年号的货币,以实际行动表达了对昏君的不满和蔑视。至于像一串鞭炮贯穿两宋的农民起义火花,则是人民对君主专制的武器批判。 在思想界也涌动着一股激进思潮。佛教尤其是禅宗,盛行呵祖骂佛,不守戒律,叛离教义,放纵自身,不肯出世而积极入世,可视为冲破宗教思想的篱笆而求解放或另谋生路。(注:参见拙作《略论宋代僧侣与佛教政策》,载《世界宗教研究》1986年第4期。)在儒学领域内,则流行着疑经变古之风。激进者如刘敞,对经书几乎发起了全面的进攻,皆断以自己的新见解;又如陆九渊,竟宣扬“六经是我注脚”(注:《陆九渊集》卷37《语录》上。),将个人的观点凌驾在经典之上,而且“好为呵佛骂祖(即指责孔孟)之说,致令其门人以夫子之道反究夫子”(注:《朱子语类》卷124。),实属离经叛道。民间异端思想家龙昌期又是一个典型。他以“议论怪僻”而著名,至“以周公为周之贼”。但在家乡四川很有影响,许多知名之士“皆师事之,其徒甚众”。大臣文彦博对他也颇赏识,推荐其做官。宋仁宗让他进上所撰经义后,非但不责怪,反赐五品服及金帛。(注:《吕氏杂记》卷下。)可见皇帝和部分大臣并不以为非。北宋末年晁说之言:“呜呼!今之士人,好古可谓极矣。乃独于六经之义,鄙弃先儒而日逞,后生锐气,角为新说,不知其何以邪!”(注:《嵩山集》卷15《答朱秀才书》。)由此可知,宋代思想界并没有绝对的权威不可侵犯。推而广之,在政治上也没有哪个人是绝对的权威:“天下唯道理最大。故有以万乘之尊而屈于匹夫之一言,以四海之富而不是以私于其亲与故者”(注:《皇宋中兴两朝圣政》卷47,乾道四年七月。)。所指正是皇帝本人。至南宋末年,更激进的民间思想家邓牧反对所有的专制君主,指出:“天生民而主之君,非有四目两喙鳞头而羽臂也;状貌咸与人同,则夫人固可为也。”(注:《伯牙琴·君道》。)毫不客气地撕下了君主神圣的面具。在人格等方面,他们认为与皇帝在某种程度上应是平等的。建炎南渡时,朝廷曾有令“禁止士大夫搬家”,引起士大夫的强烈不满:“议者咸云:‘天子六宫过江静处,我辈岂不是人!’”(注:《系年要录》卷20,建炎三年二月已巳。)君臣都是人,都有保护家人的责任和与家人团聚的权利,皇帝不应独享此特权。 广大在野的知识分子不甘寂寞,参政议政的意识空前高涨。参政表现在科举制的完善与开放后,取士不问乡贯门第,贫寒之士通过努力便可入仕实现抱负。议政表现在草泽上书、直言极谏朝政得失乃至皇帝本人,或者是著书立说流传于世,或者是集体清谈咳唾风云。京东郓州士子,即以谤议官政而闻名全国:“郓俗,士子喜聚肆以谤官政。”(注:《宋史》卷343《许将传》。)更有狂狷之士,敢于冒犯宰相。宋真宗时曾逢大旱,有位叫王行的“狂生”高踞宰相王旦路过的亭子上,指着他大叫:“百姓困旱,焦劳极矣!相公端受重禄,心得安邪!”随手投出一物击中王旦头部。王旦则以“言中吾过,彼何罪哉?”释而不论。(注:《国老谈苑》卷2。) 以上事实,尽管有的属个案,但仍能使我们看到一个现象:那就是历史营造出一个相对宽松的思想、政治环境,从而使人们敢于放言,趋向激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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