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注民众历史是《西汉经济状况》的又一特征。吴晗尝试凭着《汉书》、《史记》中 不完备的断文烂句,推想汉代平民的生活。他对当时农民的收支情况、妇女的工作负担 、人们的衣食等做了扼要的叙述。关于此项,大概主要是受材料稀缺的制约,作者其实 着墨不多。但将它单列一节,且置于首要地位,却足以说明吴晗对民众历史的重视程度 (注:此时吴晗还有一篇民间史的文章《昆仑奴考》,讨论“中国黑奴”的来历及特点 ,发表于《现代学生》第1卷第1期(1930年10月),收入《吴晗文集》第1卷。)。把研究 触角伸向民间,虽带有明显的探测性质,但这一倾向应该引起足够注意,因为它成为日 后吴晗史学著述的主题之一。 《西汉经济状况》虽是吴晗的初出茅庐之作,我们却可从中窥见他后来所着力创建的 “新史学”的斑斑点点。其“新史学”的特征是以社会经济史为基干、以民间历史为关 注焦点、以社会科学为辅助工具。胡适的学术兴趣集中在思想、考据方面,经济史远非 其意向所趋。在1920年的井田制辩论中,胡适化经济史问题为思想史问题,舍井田制而 言井田论即是明证(注:辩论详情参见《建设》第二卷第一、二、五期。)。至于民间历 史更非胡适的关注中心,他的学术主张中的民间取向主要体现在文学领域,即倡导白话 文运动上。胡适并不排斥现代社会科学,但他推崇、擅长的主要还是承乾嘉朴学余绪的 “文献材料整理术”和“史料审订术”。(注:见许冠三:《新史学九十年》(上),香 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140页。)可见,吴晗最初创造的“新史学”的雏形与胡 适的治史取向截然异趣,却与唯物史观派的学术理念相契合。胡适时任中国公学校长, 更是吴晗心仪的名流学者。照常理而言,吴晗应循规蹈矩地沿着胡适的学术路向行进才 是,可他为什么一开始就显现出与胡适的歧异呢?这主要与20世纪20年代末30年代初史 坛气候的变化有关。蛰伏了近十年的唯物史观派平地崛起,以“中国社会史论战”席卷 学界。在青年学生中,唯物史观、马克思主义尤其受到欢迎。据郭湛波描述,1927-19 34年间的思想特征是“以马克思的‘唯物史观’为主要思想,以‘辩证法’为方法,以 ‘辩证唯物论’为基础,以中国社会史为解决中国问题的锁钥。”(注:郭湛波:《近 五十年中国思想史》,山东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49页。)齐思和也回顾说,北伐后 学术思想的中心是“以唯物史观对于中国过去的文化加以清算”(注:齐思和:《近百 年来中国史学的发展》,《燕京社会科学》1949年第10期。)。连史料派主角之一顾颉 刚都不得不承认,在30年代的学术界,“唯物史观……像怒潮一样奔腾而入。”(注: 顾颉刚:《战国秦汉间人的造伪与辨伪·附言》,载《古史辨》第7册(上),上海古籍 出版社1981年版,第64页。)尽管尚无直接证据说明吴晗接触过唯物史观,但当唯物史 观成为弥漫一时的强劲思潮时,不必得之于某人某书,也可不知不觉地受到感染。可以 推断,吴晗迫切地解求西汉时期的经济问题,当与唯物史观的启示不无关联。 此外,我们不难看出,梁启超的史学观念在吴晗身上也有投影。关注民众、大量运用 统计学方法两项即为梁氏所力倡。梁启超的史学构想与唯物史观派颇多重合之处,而且 在总方向上是一致的(注:已有研究者注意到梁启超与法国年鉴学派的不谋而合之处(文 见《读书》1993年第12期),而后者又与唯物史观派颇为相似,由此可见梁启超与唯物 史观派在学术上的勾连。)。20世纪初年他策动的新史学思潮,客观上为唯物史观派史 学的出场扫清了道路,梁本人则充当了开路先锋的角色。30年代唯物史观派的得势,很 大程度上得益于梁启超的启蒙之功。因而,来自唯物史观派和梁启超两方面的影响合而 为一,共同奠定了吴晗这篇文章的学术基调。 既然如此,胡适深为赏识此文似乎就难以索解了。如果我们仔细检读这部作品,不难 发现其中有若干与胡适及史料派相通之处。作为文化史课业论文,它基本贯彻了胡适的 研究思路。在胡适关于“中国文化史”的设计中,第三项即为经济史。他主张分两个步 骤展开工作,“第一,用现在力所能及搜集考定的材料,因陋就简的先做成各种专史” ;“第二,专史之中,自然还可分子目,如经济史可分时代,又可分区域”,并特别强 调子目研究的重要性,认为它是“学问进步必不可少的条件”,是“专史修正的唯一源 头,也是通史修正的唯一源头”。(注:胡适:《<国学季刊>发刊宣言》,《国学季刊 》第1卷第1期(1923年1月),收入《胡适文存二集》卷一。)吴晗的《西汉经济状况》即 属于这种子目的研究,与胡适之意颇合。更重要的是吴晗对疑古立场的认同。在“结论 ”部分,吴晗提到:“自近三十年来新史学勃兴的收获,把二千年来中国恒河沙数的一 切平民士大夫智愚不肖所有盲目想象的三皇、五帝、揖让、三代至治的迷梦揭去,便骤 然地把中国的历史剪断,缩短了一大部分。”(注:吴晗:《西汉经济状况》,载《吴 晗文集》第1卷,第56页。)把中国古史缩短二三千年是胡适的一个典型主张,吴晗的赞 同态度,大大拉近了他与史料学派的距离。以上所举的两点促成了胡适对这篇文章的认 可,但这并非《西汉经济状况》的关键部分,左右不了其基本倾向。 《西汉经济状况》一文,对我们认识吴晗处在学术入口的情形是不可或缺的。然而若 就此下一断语,认定吴晗问学之初即是唯物史观派的同道,却又未免失之片面。因为与 此同时,吴晗几乎是在亦步亦趋地追随着胡适的研究。这在吴晗致胡适的最初几封信函 中有集中体现。 1930年3月19日,吴晗给胡适写了第一封信。信中主要谈论他整理《佛国记》的事,并 拟就了关于《佛国记》考的提纲,请求胡适给予“科学的方法”的指导,并提供资料上 的支持(注:《吴晗致胡适(1930年3月19日)》,载苏双碧主编:《吴晗自传书信文集》 ,中国人事出版社1993年版,第64-66页。)。吴晗为什么要选择这个题目求教胡适呢? 因为胡适当时正热衷佛学,1928年归国后研究敦煌佛经,撰述《高僧神会传》。显而易 见,吴晗选取的题目容易引起胡适的注意,有利于展开对话。可惜胡适这次未予置答。 6月29日,吴晗再次致信胡适,讨论《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的身世(注:《吴晗致胡适 (1930年6月29日)》,载苏双碧主编:《吴晗自传书信文集》,第66、67页。)。这同样 是胡适关切的问题。此次求教依旧没有引起胡适的反应,但吴晗在学术上追慕胡适的急 切心情已跃然纸上。吴晗的希望落空可能与胡适已于5月辞去校长职务、离开中国公学 有关。再者,吴晗在研究方向上尾随胡适,除投合胡适的兴趣之外,尚有不利的一面不 可不察。刚步入学术殿堂的吴晗在方法训练、材料占有上存在诸多不足,而胡适本人对 上述题目已有所探究,欲有让他感到惊喜的发现,决非易事。还有一点,胡适早享盛名 ,求教于门下者不知凡几,吴晗之遭冷落,并不足奇。这两封信反映出吴晗初涉学坛时 密切关注着胡适的研究动向,积极探索胡适关心的题目。这种探索具有考据性质,无疑 属于史料学派范围内的工作。 概括言之,在中国公学求学期间,吴晗受到唯物史观派与史料派的双重影响,其学术 蕴涵着社会史学和考据学两种基因,并且双苞齐放,二者互不冲突,平行发展。这种二 元化起点为吴晗日后学术个性的形成埋下了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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