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结语 西方学术界,尤其是美国学术界,在二战以后,发展起了对韩朝历史进行深度研究的体制。其中包括,韩朝研究在许多高校已经成为稳定的专门学科领域,有专门化的学术机构和专业化学术期刊,能够持续性地推出研究新成果并培养出专业人才。20世纪50年代,哈佛大学亚洲研究中心成为西方韩朝研究的核心机构,其韩朝历史编纂学的方法论作为第一代哈佛学派学者的亚洲历史范式的组成部分影响了数代西方学者,甚至亚洲学者。东方主义,迄今渗透在西方学者看待包括韩朝在内的亚洲历史的基本观念中。现代化理论则直接支配了哈佛学派学者的韩朝历史认识,费正清、赖肖尔、瓦格纳都是如此,并通过其培养的人才传布全国。华盛顿大学的詹姆斯·帕莱在稍后成为美国韩朝历史研究最具影响力的学者。他完全了解学界对于经典哈佛学派韩朝史观的批评,比第一代哈佛学者更多地关注了韩朝历史本身的特质,尝试改变把20世纪以前的朝鲜作为中国附庸来研究的做法,将之作为单独的对象来总结其历史特点。但是在保持现代化历史观的前提下,帕莱重新总结出来的朝鲜历史独特性实际更强化了朝鲜传统社会内在落后性和现代历史外塑必然性意象。80年代以后,随着新一代亚洲研究学者的成长和各种批判性理论的跨学科弥漫,包括后现代主义、后殖民主义、历史人类学等等,西方学术语境中的韩朝历史研究呈现出多样化的局面。其特点,一是改变关于韩朝历史的线性解释方式,关注其各种侧面和多样、复杂性;二是针对韩朝历史学家的民族主义提出各种各样的反向论述;三是更多地把关注点放到现代韩朝而非更早时期的朝鲜。这些新派学者在对韩朝民族主义史学进行批判,并对哈佛第一代学者单纯从民族国家整体现代化角度对韩朝历史的线性描述做出修正的同时,有意或无意地重申了20世纪前期殖民地史学的诸多主张。后者可以被看做晚近各类批判性理论与冷战国际关系格局造成的思维定式混合的表现。后殖民主义作为一种晚近的批判理论,在历史研究中的基本取向是批判性地分析殖民主义的历史事实及其后果,这在基本方面属于对被掩盖在“现代”社会成就背后的霸权、统治关系的后现代反思潮流。但是,前述由韩朝历史编纂学晚近动向折射出来的西方韩朝历史编纂学,注意了殖民地历史中宗主国与殖民地之间关系的复杂性、混杂性,弱化了民族与民族国家话语的合理性,却也重新确认而不是解构了殖民主义时代的主导叙述,以一种诡异的话语方式重申了欧洲中心主义、现代性霸权,甚至殖民主义本身。 总体而言,西方的韩朝历史编纂学的支配概念,从20世纪中期的东方主义加现代化论一元格局,到20世纪80年代以后加入后现代主义、后殖民主义的历史修正思潮的多元格局,始终与韩朝学术界居于主流地位的民族主义历史编纂学保持清晰距离,而与日本学术界从殖民地时期史学脱胎过来的以现代化和变异的日式东方主义为基调的东亚历史观纠缠不清。在对东方主义和现代化一元历史观没有完成的反思过程中,西方学术界颇具规模的韩朝历史修正潮流,不仅向韩朝历史编纂学,而且向亚洲历史的编纂学,乃至整个历史学,再次提出了那个古老的问题:历史是什么? 朝鲜王朝后期的历史学家比以前时代强化了对朝鲜自身文化特质的关注,独立民族意识趋于觉醒。20世纪前半期处于日本殖民统治之下的朝鲜历史编纂学主要有三种思潮。一是民族主义历史编纂学在反抗日本殖民统治诉求与现代事物增多交互刺激下继续生长;二是日本殖民者为同化朝鲜而推行的殖民地史学占据官方主导地位;三是作为一种现代化理论并在韩朝历史学语境中能够与民族主义史学、殖民地史学都形成通路的马克思主义史学有所发展。二战结束以后不久,形成南北两个朝鲜的政治格局,大国出于自己的政治考量尽量对韩朝施加影响,这种状况为南北朝鲜人民带来诸多痛苦体验。在这种情况下,两个朝鲜的历史编纂学都具有的强烈的民族主义色彩,是一个其来有自的社会心理现象,并非全由学术、理论所引发。受意识形态和政治体制演变方向差别影响,两个朝鲜在以民族主义为基调而演奏的历史编纂学曲目并不相同。北朝鲜的历史编纂学将个人与家族政治统治需要以及蜕变为朝鲜主体意识的民族主义取向安置在自称的马克思主义旗帜下,用民族主义加社会发展规律学说话语来叙述朝鲜历史。韩国则在从军事独裁政权到民主化以及洗涤殖民地史学污迹的过程中,重新确认了民族主义历史编纂学的主流地位,致力于强化甚至建构朝鲜民族的独立谱系、文化独特性和现代因素内生性。与此同时,殖民地经历与殖民地史学、西方社会与思潮的影响对韩国历史编纂学构成复杂的影响。晚近韩国学术界已经出现一批具有国际眼光的学者,对韩朝历史编纂学本身以及西方学术界的韩朝历史编纂学都在进行具有深度的剖析。其研究对于在韩朝历史研究中,实际主要关注国际关系而忽略其历史编纂学理路的中国学者,是值得更多注意的。 在现代世界中的自我定位,是数代韩朝历史学家的心结,现实价值立场支配的历史观问题迄今严重遮掩着韩朝学者对于史学理论根本问题的纯学术研究。与此同时,从本文的梳理和讨论可以看到,运用各种解数去批评、解构韩朝民族主义历史编纂学的西方学者在韩朝历史研究中的主观性和现实价值立场,也并不弱于韩朝历史学家本身。史学理论,包括历史哲学、历史知识论、历史学方法论严谨透彻的思想光芒一旦照射到韩朝历史编纂学这块土地上,就被迄今纠结的各种现实趋势、诉求、两难组合而成的多棱镜折射回来,成为学术追问与现实诉求混合的心理现象和政治问题。迄今还没有什么理论,能够化解这种困境,这是韩朝历史编纂学乃至整个东亚历史编纂学理论乏力的症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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